土炕冰冷粗糲的氣息混合著劣質(zhì)油彩的氣味還在鼻腔里滯留。

屋梁上垂掛的灰塵被剛才那場激烈排演帶出的氣流拂動，在昏黃的燈泡光影下懸浮翻滾，久久不愿落下。

陳凡背靠著坑洼的土墻，大口喘著粗氣。

指尖的劣質(zhì)卷煙已經(jīng)快燃到過濾嘴，辛辣的煙草味壓不下胸腔里劇烈奔跑后的沉重心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脫力感。

額角的汗水粘著一縷汗?jié)竦念^發(fā)，汗珠沿著鬢角滑落，混進脖子上的油膩汗水里。

他眼神有些空茫地望著那根燒到盡頭、微顫的煙頭。

“怎么樣？剛才？”聲音帶著劇烈喘息后的粗嘎。

坑對面的土炕上。

棉絮外翻，凌亂不堪。

章梓怡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衣衫撕扯開大半，露出肩頭一小片劇烈掙扎后留下的、因用力壓制而泛紅的細膩肌膚。

原本束緊的發(fā)髻完全散開，幾縷汗?jié)竦臑醢l(fā)黏在潮紅如霞、沾滿灰土汗水的臉頰上。

她身體緊繃，像一尊被瞬間擊垮的雕塑，蜷縮著身體，胸口劇烈起伏。

一滴……又一滴……清澈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串無聲地順著她布滿泥印灰塵、卻難掩精致的側(cè)臉輪廓滑落。

砸在鋪著破舊粗布床單的炕沿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喘息稍平。

寂靜的土屋里只剩下心跳聲和屋外單調(diào)的雨聲。

章梓怡終于動了動。

她抬起一只沾滿塵土和指甲抓痕的手臂。

排練時她真的用盡全力。

不是捂臉，而是……無聲地、近乎絕望地……捂住了自己剛剛被粗暴對待過、此刻還印著紅痕的肩頭。

那個被撕扯開的衣領(lǐng)縫隙。

仿佛要遮住某種無法言說的羞辱和余悸，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然后慢慢地掙扎著。

一點一點……將自己散亂的上衣和殘破的小襖……拉攏。

試圖重新裹緊自己。

臉上，那一行未干的清淚反射著昏黃的光。

眼神卻不再是剛才排練時的全情投入或慌亂掙扎，而是一種……穿透角色、回歸本源的……笑意？

“浪費我的眼淚……”她深吸一口氣，每一個字都清晰異常：“暴力有了……掙扎也有了……但黃德貴骨子里那種……被貧窮和光棍壓抑了四十年、扭曲爆發(fā)的……野獸一樣的……性沖動！”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沒！感！覺！到！一點也沒！所以……不！O！K！”

“不至于吧？”陳凡扯了扯嘴角，“我感覺……那股勁兒……應(yīng)該帶出來點了……”

“陳導(dǎo)！”章梓怡猛地打斷他，掙扎著坐直了身體！那雙依舊含淚卻亮得驚人的眸子逼視著他！仿佛要透過他的皮囊，看進他的靈魂！她一字一頓。帶著一個頂級女演員對自己專業(yè)領(lǐng)域不容侵犯的傲慢，“請！不！要！質(zhì)！疑！我！的！判！斷！”

666~~~

“不過……”忽然，她話鋒一轉(zhuǎn)：“……對一個第一次演戲的新瓜蛋子來說……表情情緒……算你抓得及格分。”

陳凡：“……”

他狠狠捻滅煙頭，看著章梓怡那張帶著淚痕、卻又明顯掛著點扳回一城、準(zhǔn)備看他笑話的表情。

真會玩。

還他媽會打一巴掌給顆糖。

“謝謝你嗷~”

“不謝，實話實說罷了。”章梓怡別過臉，掏出包里的濕紙巾，小心翼翼地點壓著臉上暈開的臟污妝面，當(dāng)然，主要是擦掉淚水，避免全花了。

“帶人角色……帶人角色……”陳凡揉了揉自己刺癢的短發(fā)，指間仿佛還殘留著她掙扎時踢打撕咬留下的痛感，“黃德貴……”

他念叨著抬頭望向房梁上蛛網(wǎng)密布的角落，目光變得有些恍惚，像是在努力抓住某種縹緲的精髓。

章梓怡擦臉的動作停住，側(cè)過臉安靜地看著他沉思。

屋里只剩下他指關(guān)節(jié)下意識敲擊土炕發(fā)出的篤、篤輕響。

幾縷煙灰飄落。

突然！

“餓日他娘嘞！”一聲極其粗野、甚至帶著點憤怒、又透著濃重絕望和貪婪味的陜北方言，毫無征兆地炸響！

像塊石頭砸穿了沉悶！

章梓怡渾身猛地一激靈，霍然抬頭，還沒看清陳凡的表情——一道陰影，裹挾著一股汗味、煙草味、泥腥味……以及一種……如同被逼入絕境野獸般的瘋狂氣息！

如同失控的卡車！猛地朝她撲壓下來！

速度！力量！根本不是剛才“排練”時的層次！

“啊——！”她下意識地尖叫！瞳孔驟縮！那是來自女性本能的、最原始的驚恐！

黃德貴！是真正的黃德貴撲過來了！

她條件反射地拼命踢蹬！雙手瘋狂地捶打撕扯！

用盡全身力氣！指甲劃過對方頸側(cè)的皮膚！牙齒狠狠地咬在對方肌肉緊繃的手臂上！

掙扎！恐懼！絕望！真實的生理反應(yīng)取代了表演！

“刺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她的肩頸再次暴露在冰涼的空氣中。

滾燙、沉重的身體死死壓住了她反抗的四肢！

那股濃重的、混合著劣質(zhì)酒氣的男性汗味和一種野獸般原始的、壓抑的性沖動氣息撲面而來！

讓她窒息！

讓她胃里翻騰！

巨大的絕望感攫住了她！

如同溺水！她想死！就在那股氣息即將徹底籠罩她、那雙粗糙大手仿佛要撕碎一切阻礙的最后瞬間……

“砰！”

壓在她身上的重力和那野獸般的氣息倏地撤離！

身體驟然一輕！如同卸下了千鈞重擔(dān)！

她像條被扔回岸上的魚，癱在冰冷雜亂的土炕上。

眼神空洞地望著漆黑破敗的棚頂。

大口喘息，淚如泉涌，四肢冰涼，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胸而出，靈魂好像被抽走了大半。

不知過了多久。

她才像個生銹的機器，一點一點掙扎著撐著炕沿坐了起來。

動作遲緩得如同遲暮老人。

臉上淚水混著汗水泥灰，狼狽不堪。

眼神依舊有些發(fā)散，仿佛還沒從那場滅頂?shù)臑?zāi)難中回過神來。

她呆呆地看著光著膀子、汗水和泥水在緊實肌肉上畫出道道暗色痕跡的陳凡。

他正站在炕邊，胸膛起伏，臉上的神情褪去了剛才野獸般的猙獰，只剩下一種疲憊后的木然，以及眼底深處一絲……如同剛剛清醒過來的復(fù)雜情緒。

片刻后。

陳凡用帶著濃重喉音的陜北方言，清晰地問：“咋樣嘞？”

聲音在寂靜的土屋里回蕩。

是黃德貴？還是陳凡？章梓怡已經(jīng)傻傻分不清了快。

只有剛才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恐懼和絕望。

如此真實，久久不散。

沒有回應(yīng)。

陳凡皺了皺眉，往前湊了半步，布滿汗水的臉上帶著一絲難得的關(guān)切和困惑：“喂？傻了？”

他伸出一根帶著汗?jié)n和泥痕的手指。

想試探地碰碰她的胳膊。

章梓怡的眼神終于緩緩聚焦，落在他那張被汗水浸染、卻線條分明、此刻帶著一絲少年般懵懂表情的臉上。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幾秒鐘后，章梓怡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她那只剛剛掙扎撕扯、沾滿泥污汗水的胳膊。

對著陳凡……

慢慢地，高高地，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陳導(dǎo)……”她的聲音極其沙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弱和尚未褪去的余悸，眼神卻亮得驚人，“你……知道……我剛才……”

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是什么感覺嗎？”

“？”陳凡挑眉。

章梓怡抬起胳膊，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泥漿混合物，動作粗暴，卻帶著一種發(fā)泄后的坦然。

她看著陳凡，一字一句，清晰異常：“無助……絕望……恐懼……”

頓了頓，眼神變得極其空洞，“想一死了之！”

哦豁？

陳凡心底那塊石頭終于落地，他如釋重負地扯開嘴角，露出一個疲憊卻舒暢的笑容：“那……這么說……”

說著習(xí)慣性地想去摸煙，才發(fā)現(xiàn)剛才撲上去時把煙都弄掉了，無奈搖搖頭，繼續(xù)開口：“這場是……OK了？”

“嗯呢～”章梓怡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奇特的鼻音，像剛剛哭過的孩子。

“呼——！”陳凡長出一口氣，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肩膀塌了下來，“可算……折騰死我了……”

他靠著土炕坐下去，后背抵著冰冷的磚面，“拍戲……特別是拍這種戲……真他媽不是人干的活兒……”

他抓了抓頭發(fā)，語氣帶著點真誠的懊悔：“早知道……就該聽你的……找個專門演反派的熟手來演黃德貴了……”

“噗嗤！”章梓怡被他的樣子逗笑了，笑中帶著淚花，揉了揉酸疼的肩膀，一針見血地戳破他天真的假設(shè)：“那這場戲……”

她指向剛剛結(jié)束“暴行”的土炕戰(zhàn)場，“……就拍！不！成！了！”

“嗯？”陳凡不解。

章梓怡攤開手，無辜地眨眨眼：“我沒帶替身～”

她語氣輕巧，眼神卻帶著一絲微妙的狡黠，似乎在說：想看別人演黃德貴糟蹋我？沒門兒！只！能！是！你！”

八月末尾。

陜北高原的風(fēng)終于帶上了干燥的熱度。

連續(xù)數(shù)日的拍攝如同精準(zhǔn)運轉(zhuǎn)的齒輪，在章梓怡這個“監(jiān)工”的鞭策和陳凡突飛猛進的演技加持下，高效推進。

白雪梅的戲份提前幾天全部殺青。

讓陳凡意外的是，這位身嬌肉貴、嘴上也從沒停止過抱怨的國際章，在拍完自己的戲份后，并沒有像陳凡預(yù)想中那樣立刻坐上最近的拖拉機逃離這片“窮山惡水”。

她留了下來，安靜地守在這個荒涼片場的角落看他導(dǎo)戲。

看他扮演著黃德貴，在一幕幕絕望壓抑的場景里繼續(xù)沉浮。

有時是在監(jiān)視器后安靜地遞瓶水。

有時只是遠遠地看他皺著眉頭，蹲在土坡上抽著最便宜的紅塔山，研究著下一場戲。

殺青前夜。

月朗星稀。

高原上的天空如墨藍色的天鵝絨，撒滿碎鉆般的繁星。

風(fēng)里有白日殘余的熱度和野草干燥的香氣。

“喂！勞逸結(jié)合懂不懂？”章梓怡穿著一身利落的黑色運動裝，長發(fā)在腦后隨意扎了個蓬松的丸子頭，赤著腳，不是想秀玉足，單純鞋上泥巴太多。

她站在陳凡借住的土坯院門口，敲了敲吱呀作響的木門框，“出去遛遛！吸點新鮮空氣！別當(dāng)山頂洞人了！”

陳凡正趴在炕沿邊對著一堆場記本和分鏡頭腳本發(fā)愁，抬眼看到月光下那雙瑩白如玉的腳踝和清爽的面容。

“外面蚊子能把你抬走……”

“少廢話！”章梓怡變戲法似的亮出兩瓶氣味濃郁的花露水和一小盒綠油油的清涼油，那眼神亮得不得了，“我早有準(zhǔn)備！走！”

行吧……遛遛就遛遛……

村外的田地籠罩在柔和的月光下。

收割后的麥茬在銀色清輝下留下溫柔的剪影。

小徑松軟。

章梓怡背著手，哼著一首調(diào)子輕快的老歌，腳步輕盈地走在前面。

月光勾勒出她纖細而富有力量的側(cè)影。

陳凡叼著一根剛拔下來清甜微澀的狗尾巴草，雙手插在工裝褲口袋里，踢著腳下的土坷垃，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風(fēng)有些涼。

天地寂靜。

連蛙鳴都比盛夏時疏淡了許多。

只有腳步踩在松軟田埂上的沙沙聲。

安寧，祥和，像個短暫的、與世隔絕的夢。

“要走了呢。”章梓怡忽然停下腳步，沒回頭，聲音像是自言自語。

“嗯。”陳凡含糊應(yīng)了一聲。

她轉(zhuǎn)過身，月光照著她半邊側(cè)臉，像蒙著一層柔光濾片。

“剛來的時候……”她頓了一下，像是回味，“聞到那廁所味兒都想吐……現(xiàn)在……居然有點舍不得了……”

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覺得好笑的感慨。

陳凡噗嗤一聲，吐出嘴里的草莖，笑的真心實意：“矯情！回去抱著你那按摩浴缸泡到禿嚕皮，不比在土炕上喂蚊子舒服百倍？”

說著走上前幾步，站在比她高一截的田埂上，指了指遠處黑黢黢的村落，帶著點唯恐天下不亂的蠱惑味道：“真喜歡啊？那我跟支書說說！交一個月的伙食費！你一個人在這兒多享受幾天黃土風(fēng)情！保管讓你爽得不想回家！”

章梓怡：“……”

一股血氣瞬間沖上頭頂！

這人真是個不解風(fēng)情的木頭！

這腦子！比黃土高原的土坷垃還硬！榆木疙瘩做的嗎？！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月光照亮她瞬間噴火的眼睛！胸脯氣得劇烈起伏！一句話也不想再多說！累了！毀滅吧！

“呵！”她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的冷笑。

腳尖狠狠捻進松軟的田埂泥土里！扭身就走！聲音像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冰碴子：“遛個屁！回家上！炕！了！！”

那刻意模仿的、又急又沖的陜北方言腔調(diào)，被她喊得七零八落，帶著一種被憋出內(nèi)傷的羞惱和悲憤。

陳凡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暴躁弄得一愣，看著她氣鼓鼓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故意把土踢得飛濺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揚。

“跟你說了，”他走到她身側(cè)，語氣帶著點欠抽的揶揄，“這蹩腳的陜北話……學(xué)不來就別學(xué)了，聽著怪丟人的。”

章梓怡：“……”

她猛地停下腳步！

忍不了了！

這人！必須！馬上！原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