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余威仍在城市上空盤踞,冷雨抽打著花舍緊閉的門窗。沈青靄蜷縮在二樓角落的單人床上,高燒像一層滾燙的繭將她緊緊包裹。每一次咳嗽都震動胸腔,牽扯出撕裂般的痛楚,四肢沉得如同灌滿了鉛水。床頭柜上散亂著空藥盒和水杯,微涼的杯壁在昏暗里泛著一點孤零零的光。花舍閉門謝客的牌子在風雨里徒勞晃動,整座小樓浸在一種與世隔絕的、病態的寂靜里,只有她粗重滾燙的呼吸聲,在死寂中艱難起伏。
夜色濃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雨幕被路燈切割成無數根斜墜的銀針。謝觀沉隱在花舍對面街角一爿窄小店鋪的暗影里,幾乎與潮濕的磚墻融為一體。雨水順著他深色外套的帽檐不斷滴落,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巧的白色藥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藥盒里是他輾轉了半個城市才配齊的退燒藥、消炎藥,甚至還有兩片據說能緩解喉嚨灼痛的喉糖。最底下,壓著一張硬紙卡,上面是他笨拙卻一筆一劃勾勒出的紫郁金香——線條有些生硬,但每一瓣都浸透著小心翼翼。他反復摩挲著藥盒冰冷的邊緣,目光穿透雨簾,死死鎖住二樓那扇透出微弱暖黃光暈的窗。那一點光,在無邊冰冷的雨夜里,像燒紅的針尖刺著他的心。她醒著?還是病得昏沉?那光暈如同她此刻滾燙的體溫,灼烤著他的焦灼。
街面空無一人,只有雨聲在喧囂。他猛地吸了一口寒冽潮濕的空氣,像被那點微光燙到,倏地沖了出去。皮鞋踏碎積水,濺起冰冷渾濁的水花,雨點密集地砸在肩背上,他卻渾然不覺。幾步沖到花舍門前,那扇緊閉的、隔絕了她與世界的門就在眼前。他飛快地蹲下身,動作因急切而顯得笨拙。指尖觸到冰冷的門縫,他顫抖著將那個小小的白色藥盒用力塞了進去。藥盒在門內干燥的木地板上滑出短促輕響的一剎,他心臟幾乎撞破胸膛,再不敢有半秒停留,轉身便撲回鋪天蓋地的雨幕里,像一道被驚散的影子,倉皇退回到街角的濃稠黑暗之中。背脊緊貼著冰冷粗糲的磚墻,濕透的布料緊貼皮膚,寒意直透骨髓。他大口喘著氣,胸腔劇烈起伏,眼睛卻死死盯著花舍的門縫,仿佛那里面會突然伸出將他定罪的鉤索。
花舍二樓,沈青靄被那輕微卻突兀的摩擦聲從昏沉的淺眠中驚動。她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燒灼的視線模糊地投向樓梯口那片更深的黑暗。一種奇異的直覺,牽引著她近乎虛脫的身體離開滾燙的床褥。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頭暈目眩,她扶著冰涼的墻壁,幾乎是滑下陡峭狹窄的木樓梯。樓下花店彌漫著潮濕泥土和植物根莖微澀的氣息,混雜著她自己呼出的病熱。她蹣跚著挪到門邊,昏黃壁燈的光暈吝嗇地照亮一小塊地面——就在那里,門縫下,靜靜躺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白色藥盒,像一塊被潮汐推上沙灘的、沉默的礁石。
她蹲下身,脊背因虛弱而微微顫抖,伸出滾燙的手,指尖觸到藥盒光滑冰涼的塑料外殼,那涼意讓她瑟縮了一下。拾起它,很輕,卻又沉甸甸地壓在發燙的掌心。她疑惑地打開盒蓋,里面分門別類整齊碼放的藥片和膠囊首先撞入眼簾,精準對應著她此刻被高燒和喉痛輪番折磨的癥候。目光再往下探,盒底靜靜躺著一張硬紙卡片。她捏著卡片一角將它抽出來——一朵線條略顯生硬、卻飽含笨拙誠意的紫郁金香,在昏黃的燈光下闖入她的視野。花瓣的輪廓被燈暈柔和地暈開,那抹熟悉的、深沉的紫色,帶著某種無聲的宣告,瞬間刺破高燒帶來的混沌迷霧。
“誰…?”她干裂的嘴唇翕動,喉嚨里擠出沙啞得不成調的氣音。無人應答。只有門縫外,風雨聲依舊固執地沖刷著整個世界,像永不停歇的潮涌。
她茫然地抬起頭,視線投向緊閉的門扉。那扇門隔絕了外面冰冷喧囂的雨夜,也隔絕了送來這份溫熱慰藉的源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卡片上紫郁金香粗糙的輪廓,那笨拙的線條仿佛帶著某種灼人的溫度。混亂的思緒如同退潮后沙灘上糾纏的海草——物業?鄰居?某個熟客?一個個模糊的面孔在燒灼的腦海中閃過,又迅速被這朵沉默的紫郁金香擊碎。
最終,只剩下門縫外那片無邊無際的、被雨聲填滿的黑暗虛空。她捏著卡片的手指微微蜷緊,將它輕輕按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仿佛想從那微涼的紙面上汲取一絲清醒,或者,是一點答案。
昏黃的燈光籠罩著她單薄的身影,將巨大的困惑和那朵手繪的紫郁金香,一同投映在冰冷的地板上,輪廓分明,卻謎一般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