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三十九年,春。
京都又下了一場雨。
淅淅瀝瀝的雨滴落到街道上,給空氣中平添了幾分濕意。
來不及回家的百姓們,紛紛把雙手舉過頭頂,扯著袖子勉強遮雨,神色匆匆的朝家中趕去。
那些擺攤的販夫走卒們,則是拿出提前準備的斗笠蓑衣,推著一輛輛載滿貨物的小車,碾過一個又一個的小水坑。
跟三年前比起來,普通人的生活并沒有什么變化。
飛升成仙這種事畢竟距離俗世凡人太過遙遠,人們更關心京都的米價會不會漲,明年的稅賦能不能少一些。
但對于鎮北王府的世子秦澤來說,他只關心這場春雨到底什么時候停。
“雨停了就能去抓蛐蛐了。”
秦澤坐在門檻上,仰頭望著昏暗的天空,一臉認真的自語道。
瞧見他這幅樣子,不遠處的長廊下站著的幾個下人,紛紛露出了嫌惡的眼神。
“這種傻子,竟然待在我們鎮北王府,簡直是給王府蒙羞!”
“呵,要不是王妃心善,早就將他驅逐出去了。”
“他就不配待在王府內,更不配當王府世子。”
下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言談之間沒有絲毫掩飾,根本不帶的壓低自己的聲音。
按理來說,在鎮北王府這種治家森嚴的大族內,下人們敢隨意嚼主子的舌根,那是要被亂棍打死的。
但在這座院子里,卻是個例外。
世人皆知鎮北王有個世子,且這位世子自小便體弱多病,故而一直待在府內修養身子,幾乎不會踏出王府。
但實際上,這只是對外的托辭罷了。
世子秦澤根本不是體弱多病,而是天生癡傻,七竅只開了一竅。
而且,他沒有半點兒的修行天賦,雪山氣海天生堵塞,無法凝聚天地元氣。
這種情況就算是放在尋常人家,也會不受父母待見,更不要說是在這偌大的鎮北王府內了。
鎮北王,大乾除卻尊貴的皇帝陛下之外權勢最為滔天之人。
而能有如此權勢,皆是因為他不僅修行境界奇高,且還為大乾立下了汗馬功勞,近乎以一己之力平定了北方叛亂。
可身份地位如此顯赫的鎮北王,卻是生下了一個這般不堪的兒子。
這對整座王府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
故而,王府才會對外有那般托辭,不想讓家丑外揚出去。
但王府內的下人們,自是清楚知曉個中原因。
作為鎮北王府的下人,他們平日里都是自覺高人一等的,發自內心的覺得與有榮焉。
每日出門采買之時,偶爾遇到其他家的下人,往往也都會對他們畢恭畢敬。
而這讓他們在看到秦澤的時候,便愈發覺得厭惡了起來。
幾人討論的聲音悄然大了幾分,一字不漏的傳入了秦澤的耳朵里。
但他卻是恍若未聞,好似根本就沒聽見一般,依舊坐在門檻上呆呆的看著天空。
雨下了整整一天,秦澤就在門檻上坐了一天。
翌日,天空微微放晴。
王府的下人們早早的起了床,開始打掃昨日的積水,修剪被雨滴拍落的花枝。
往常的這個時候,秦澤都會來到小院內,去泥土里翻找蚯蚓。
他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但心智跟兩三歲的幼童沒什么區別。
下人們瞧見他翻找蚯蚓時,往往會故意從身旁走過,腳步重重踩踏,將泥土濺到他的身上,以此來作玩樂。
可今天卻是有些反常。
秦澤竟是沒有來到小院,而是靜靜的坐在窗戶邊,直直的盯著院子里的那棵老樹,雙目似是有些失神。
“這傻子今天是怎么了?”有下人疑惑問道。
站在他身旁的小廝搖了搖頭,嗤笑道:“誰知道呢?傻子的想法你我怎么可能理解?”
“這倒也是,他不來這院子,倒是正好省的礙我們的眼。”
“唉,咱倆也是命苦,被分到了這傻子的院里,要是能去梅園伺候二公子,日子過的不知得比現在滋潤多少。”
他說到這里,不由深深的嘆了口氣,語氣中充滿了遺憾。
兩人口中的二公子,乃是鎮北王和現在的王妃所生之子。
原本的鎮北王妃,其實是秦澤的母親。
但在他三歲時,母親就因病過世了。
后來側妃蘇氏生下了二公子,二公子是真正的天驕,三歲便能熟讀四書五經,五歲時更是展現出了極其不俗的修行天賦。
正所謂母憑子貴,有如此耀眼的兒子,蘇氏自是深得鎮北王喜愛。
因此沒過多久,鎮北王便上奏陛下,將其扶正成了王妃,做了王府的當家主母。
如今二公子的天賦愈發奪目,在大乾年輕一代中享有盛名,蘇氏在王府內的權勢自然變得愈發深厚。
在王府一眾下人的眼中,二公子才更應該是王府的世子。
這偌大的鎮北王府,將來理應由二公子來執掌,而不是……
一個傻子。
又一日。
秦澤早上起床之后,依舊沒有去往小院,同時罕見的沒有坐著發呆。
他緊閉著門窗,在簡陋的屋子內一通胡亂翻找。
最終,他找到了幾本詩經。
秦澤在王府內的日子并不好過,尤其是蘇氏成為當家主母之后。
對方這些年來通過各種理由,將他的各種待遇全部削減了好幾遍,讀書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住的這座偏僻小院內,絕不允許出現任何一本書籍。
至于這幾本詩經的來源,秦澤皺著眉頭仔細回想了一番,好像是他唯一的婢女青禾偷偷藏起來的。
青禾是王府上唯一對他好的人,她年幼時曾經受過秦澤母親的恩惠,故而一直牢記在心。
待到秦澤母親過世之后,青禾便主動請求來伺候他的起居。
只可惜,由于秦澤在府上的地位,連帶著青禾的日子也過得極苦,時常會被府中其他下人排擠驅使。
腦海中的記憶紛亂且龐雜,秦澤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他搖了搖頭,逐漸收斂心神,隨后翻開書頁開始細細研讀。
這幾本詩經沒什么特殊之處,但讀書卻是可以讓他聚攏心念,加快肉身和靈魂的融合。
秦澤在書桌前足足坐了一天一夜。
等到第二天清早,他才合上了手中已經翻過數十遍的詩經,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
而不等他有所動作,門外忽而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
緊接著,一名身穿樸素青衣,相貌清秀的少女推門而入。
少女瞧著約莫二十歲左右,眉眼間無法掩飾的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疲憊。
“公子,我回來了。”
青禾輕聲說道,她微微低著頭,走到房間內唯一的桌子前,將手里提著的食盒緩緩打開。
食盒內放著兩盤小菜,兩碗米飯,還有一盒精致的糕點。
“公子,快來吃早飯了,今日有桃花酥可以吃哦。”
青禾把食盒內的東西依次取出。
她嘴角微微翹起,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笑嘻嘻說道:
“這幾日我在三小姐那邊做幫工,她看我手腳伶俐,做事仔細,特意賞了我一塊桃花酥,我拿到賞賜以后,就趕緊回來了。
這桃花酥就得趁熱吃,涼了會丟幾分味道,公子趕緊過來趁熱吃吧。”
青禾一直低著頭擺弄食盒。
她并沒有發現,自她進門起,秦澤就站在房間的角落,目光幽幽的看著她。
待到許久都沒有得到秦澤的回應之后,青禾這才抬起了頭,一臉疑惑的扭頭看了過去。
她的視線毫無征兆的和秦澤的眼神交匯。
但就在交匯的那一瞬間,她便不自覺心頭一顫,背后莫名升起一股寒氣。
青禾忽然愣在了原地,后脖頸悄然冒出了一層細密冷汗,仿佛被某種兇狠的猛獸盯上了一般。
她不知道向來溫和的公子,為什么會露出這般……
這般可怕的眼神。
總而言之,在這個眼神的注視下,她只覺得自己好似隨時會死。
青禾只是王府內的一個普通婢女而已,以她的眼界,根本無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樣的眼神。
那是……妖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