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時，窗外的陽光已斜斜掠過青瓦。云無殤反手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站了片刻，方才那股緊繃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后頸卻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茶水入喉的涼意，才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剛才在樓下，他雖看似從容，實則每一步都提著十二分的小心。林伯教他的“無殤劍法”講究后發(fā)制人，可真正面對江湖惡徒時，那份潛藏的緊張還是讓他手心冒汗。

“黑風寨……”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在山里時，林伯偶爾會提起山下的幫派，說有些山寨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實則干著打家劫舍的勾當，想來這黑風寨便是其中之一。

正思忖間，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伴隨著蘇慕言溫和的嗓音：“少俠，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云無殤眉頭微蹙，起身走到門邊，卻沒有立刻開門，只是隔著門板問道：“蘇公子有何事？”

“方才少俠教訓了黑風寨的人，他們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蘇慕言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依舊帶著笑意，“在下略知這黑風寨的底細，或許能給少俠提個醒，免得日后吃虧?！?

云無殤沉默片刻，終是拉開了門閂。

蘇慕言站在門外，手里提著個食盒，見他開門便笑著舉了舉食盒：“方才見少俠沒吃多少東西，讓客棧做了些點心，權當賠禮——畢竟是因在下家鄉(xiāng)的事，讓少俠卷進了麻煩。”

他自然地走進房間，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里面是幾樣精致的糕點，桂花糕、杏仁酥，還有一小碟蜜餞，香氣清甜，與山里吃的粗糧截然不同。

云無殤關上門，依舊站在門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蘇公子不必如此?！?

“少俠何必見外?！碧K慕言拿起一塊桂花糕遞過來，眼神真誠，“方才少俠出手相助，解救王老爹，這份俠義心腸，在下佩服得很。何況這清風鎮(zhèn)是我的故鄉(xiāng)，看著這些惡霸橫行，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苦于沒有少俠這般身手罷了?！?

云無殤沒有接糕點，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那玉佩色澤溫潤，雕著纏枝蓮紋，看起來價值不菲，與他這身月白長衫相得益彰，顯然出身不凡?！疤K公子既是本地人，為何對黑風寨的事如此了解？”

“實不相瞞，家父曾在鎮(zhèn)上做過藥材生意，與這一帶的幫派多少有些往來。”蘇慕言將糕點放回食盒，語氣坦然了些，“這黑風寨盤踞在東邊的黑風嶺，寨主外號‘黑心虎’，據(jù)說一手‘裂石掌’練得極狠，手下有三百多號人，不僅在鎮(zhèn)上收保護費，還時常劫掠過往商隊。官府幾次想圍剿，都因他們地勢險要而失敗?！?

他頓了頓，看向云無殤：“少俠今日傷了他們的人，黑心虎定然會報復。依我看，少俠不如暫避鋒芒，要么盡快離開清風鎮(zhèn)，要么……”

“要么怎樣？”云無殤追問。

“要么跟我走?！碧K慕言微微一笑，“我明日要去一趟江南，正好路過黑風嶺附近。家父在那邊有些門路，若是少俠不嫌棄，我們可以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江南。

這兩個字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間在云無殤心底漾開圈圈漣漪。那是他的故鄉(xiāng)，是云家所在的地方，也是十年前那場噩夢開始的地方。他本就打算查清線索后南下，沒想到竟如此巧合。

可這份巧合，卻讓他隱隱覺得不安。眼前的蘇慕言溫文爾雅，談吐得體，看起來毫無惡意，可他總覺得對方那雙含笑的眼睛里，藏著些看不清的東西。

“蘇公子為何要幫我？”云無殤直視著他的眼睛，“你我萍水相逢，犯不著為了我得罪黑風寨?！?

“或許是一見如故吧?！碧K慕言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笑容里添了幾分真誠，“我性子向來如此，見不得恃強凌弱，更敬少俠這樣有風骨的人。何況同行路上多個伴，也能解解悶，不是嗎？”

他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善意，又沒暴露半分目的。云無殤沉默著，指尖在袖中輕輕摩挲著那枚云紋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

“多謝蘇公子好意，只是我習慣獨行?！彼罱K還是搖了搖頭，“至于黑風寨的報復，我自己能應付?！?

蘇慕言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沒有糾纏：“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彼麖膽牙锩鲆粔K令牌遞給云無殤，令牌是黑檀木做的，上面刻著個“蘇”字，“這是我蘇家的令牌，若是在清風鎮(zhèn)遇到麻煩，憑這個去找鎮(zhèn)西的張捕頭，他會照應一二。”

云無殤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令牌入手微沉，雕刻的紋路細膩，看得出蘇家在本地確實有些勢力。“多謝。”

“舉手之勞?！碧K慕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那我不打擾少俠休息了。若是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到樓下找我，我住隔壁房間。”

他走后，云無殤將令牌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食盒里的桂花糕上。那糕點的形狀讓他想起十年前，母親總愛在午后給他做桂花糕，蒸籠掀開時，甜香能飄滿整個院子……他拿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

暮色降臨時，客棧里漸漸熱鬧起來。云無殤換了身干凈的粗布衣衫，將木劍藏在行囊里，只在腰間別了把普通的短刀——這是他從鎮(zhèn)上鐵匠鋪買的，林伯說過，初入江湖不宜露富，更不宜輕易顯露真正的兵器。

他下樓時，正看到蘇慕言和一個捕快打扮的人坐在大堂角落說話。那捕快身材高大，腰間佩著長刀，正是蘇慕言提過的張捕頭。兩人見到云無殤，都停了話頭。

“少俠要出去？”蘇慕言笑著招手，“正好，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張捕頭。”

張捕頭站起身，抱拳行禮，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少俠好身手！今日在客棧門口，真是大開眼界！”

“捕頭客氣了?！痹茻o殤回禮，目光在他腰間的長刀上掃過，那刀鞘磨損嚴重，顯然用了許多年。

“張捕頭說，黑風寨最近活動頻繁，不僅在鎮(zhèn)上收保護費，還劫掠了好幾支南下的商隊?！碧K慕言接過話頭，語氣沉了些，“官府正想找機會圍剿，只是黑風嶺地勢復雜，硬闖怕是討不到好?！?

張捕頭嘆了口氣：“可不是嘛！那黑心虎狡猾得很，寨子里不僅有弓箭手，還有幾處暗哨，我們幾次摸到山腳下都被發(fā)現(xiàn)了。”他看向云無殤，眼神里帶著期許，“少俠若是能幫忙……”

“我只是路過此地?！痹茻o殤打斷他，語氣平淡，“不便插手官府的事?！?

張捕頭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也沒多糾纏：“理解理解，少俠是江湖人，講究自由來去?！?

云無殤沒再多說，轉身走出客棧。夜色中的清風鎮(zhèn)比白日更添了幾分煙火氣，街邊的燈籠次第亮起，照亮了青石板路上來往的行人。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順著街道慢慢走著，想看看這小鎮(zhèn)的夜景，也想理一理紛亂的思緒。

走到鎮(zhèn)口時，忽然聽到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側身避開，只見一個背著藥箱的郎中匆匆跑過，嘴里還念叨著：“不好了！王老爹家出事了！”

王老爹？云無殤心頭一緊，連忙追上去：“郎中，王老爹怎么了？”

郎中停下腳步，喘著粗氣：“剛才有人報信，說王老爹被人打傷了，現(xiàn)在躺在家里人事不??！我得趕緊過去看看！”

云無殤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是黑風寨的人報復來了！他二話不說，跟著郎中往王老爹家的方向跑去。

王老爹家在鎮(zhèn)子邊緣的小巷里，一間低矮的土坯房，此刻門口圍了幾個鄰居，個個面帶憂色。云無殤擠進門，只見王老爹躺在炕上，額頭青腫，嘴角帶著血跡，氣息微弱，旁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正趴在炕邊哭。

“怎么樣？”云無殤問剛診脈完畢的郎中。

郎中搖了搖頭：“傷得不輕，肋骨斷了兩根，還受了驚嚇，得趕緊找藥醫(yī)治，不然怕是……”

“我有錢！”少年抬起頭，眼睛紅腫，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幾枚碎銀子和一些銅板，“這是我爹攢下來給我治病的錢，求求您救救他！”

云無殤看著那少年，又看了看昏迷的王老爹，想起白日里老人被欺凌時倔強的模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從懷里摸出蘇慕言給的令牌，遞給旁邊的鄰居：“麻煩你去鎮(zhèn)西找張捕頭，就說王老爹被黑風寨的人打傷了，請他帶人過來。”

又轉向郎中：“需要什么藥，盡管去藥鋪拿，錢我來付。”他解開包袱，將賣野山參換來的銀子取了些出來，足有二十兩。

鄰居和郎中見他如此，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少年更是“撲通”一聲跪下：“多謝少俠！多謝少俠！”

“快起來，先救你爹要緊。”云無殤扶起他，目光落在王老爹身上，眼神冷了幾分。他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盡快離開清風鎮(zhèn)前往江南，可這些人如此囂張跋扈，連無辜老人都不放過，他實在無法坐視不理。

郎中拿著銀子匆匆去了藥鋪，鄰居也跑去找張捕頭。云無殤坐在炕邊的板凳上，看著昏迷的王老爹，指尖無意識地握緊。他想起林伯教他劍法時說的話：“習武之人，手中的劍不僅是為了防身，更是為了守護。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人，守護心中的道義?！?

或許，這就是他踏入江湖的第一課——有些事，哪怕明知會惹麻煩，也必須去做。

沒過多久，張捕頭帶著兩個捕快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蘇慕言?？吹轿堇锏那樾危瑥埐额^氣得一拳砸在墻上：“這幫畜生！簡直無法無天！”

“張捕頭，當務之急是抓人。”蘇慕言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們剛動手，肯定沒走遠，現(xiàn)在追或許還來得及?！?

張捕頭立刻吩咐手下：“你們兩個去守住鎮(zhèn)口，我?guī)讉€人去黑風嶺方向搜查！”他轉向云無殤，眼神懇切，“少俠，能不能請你……”

“我跟你去?！痹茻o殤站起身，從行囊里取出木劍——此刻他已經顧不上隱藏了。

蘇慕言上前一步：“我也去。雖然我不會武功，但對黑風嶺的地形還算熟悉，或許能幫上忙。”

夜色漸深，月上中天。一行人馬提著燈籠，沿著鎮(zhèn)外的小路向黑風嶺方向追去。燈籠的光暈在地上晃動，照亮了路邊的枯草和碎石，也照亮了云無殤緊握木劍的手。

他知道，今晚這一去，必然會與黑風寨正面沖突?？伤麤]有絲毫猶豫，腳步堅定地跟著隊伍前行。月光灑在他年輕的臉上，映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決絕。

清風鎮(zhèn)的燈火漸漸遠了，前方的山路越來越崎嶇，黑風嶺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云無殤望著那片黑暗，心里清楚，這只是他江湖路的開始，而那些潛藏在迷霧后的真相，或許就藏在這樣一場場看似偶然的沖突里。

木劍在袖中輕輕顫動，仿佛也在期待著即將到來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