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鉆透混沌的是冷

不是研究室恒溫空調(diào)的微涼，也不是熬夜后冰美式的激爽。是濕黏的陰冷，混著股爛東西漚久了的腥臭味，絲絲縷縷往鼻子里鉆，壓得胸口發(fā)悶。

扶楹猛地睜開眼。眼皮沉的像灌了鉛。眼前是化不開的灰黑，不是堆滿古籍和陶片的研究室天花板，也不是任何人類文明的光亮。天空低垂，壓著一層污濁鉛灰，像塊巨大的、浸透臟水的裹尸布。幾縷稀薄的光線費力穿透云層，投下病態(tài)慘白的光斑，勉強照亮眼前。

尸骸。

一眼望過去，全是層層疊疊的尸骸，姿勢擰得嚇人。有的早成了白骨，空眼窩就那么瞅著這片死寂；有的爛了半截，皮肉翻卷著，青紫色的爛肉上爬滿蛆蟲，看得人后脖頸發(fā)麻。

‘亂葬崗’這三個字，一下子攥住了扶楹的心臟。胃袋抽搐著縮緊，她猛地側(cè)頭干嘔，只吐出幾口酸澀苦水。身體像被拆散又草草拼湊，每寸骨頭都在呻吟，肌肉酸痛得如同被車輪碾過。

“我在哪…？”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巨大茫然。最后記憶是刺耳剎車聲，失控翻滾的視野，還有…她下意識摸向脖頸——空空如也！那塊從不離身的、導(dǎo)師家傳的古老玉佩，不見了！一股冰冷恐慌瞬間攫住她，比亂葬崗的陰寒更甚。

就在這混亂驚駭中，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痛，猛地從她身體最深處炸開！

“呃啊——！”

扶楹猝不及防弓起身，像只投入沸水的蝦米，手指死死摳進身下冰冷濕黏的腐殖質(zhì)里。那痛感并非來自外傷，而是源于腹腔深處，仿佛有顆滾燙的、布滿荊棘的種子在內(nèi)臟間野蠻生長、瘋狂扭動！

每一次搏動都帶起巖漿奔流般的灼熱浪潮，瞬間席卷四肢百骸，燒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如風中殘燭飄搖欲滅。

緊接著，一種強烈的、詭異的悸動感隨之而來。它像顆沉眠萬古的心臟被強行喚醒，以蠻橫不講理的節(jié)奏，沉重搏動著。

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她靈魂發(fā)顫，全身血液似乎都在這律動下沸騰、逆流。她甚至能“聽”到一種低沉混亂的嗡鳴，仿佛深淵囈語，直接在混亂的顱腔里回響，啃噬著僅存的理智。

魔種！

一個冰冷的名詞撞入她混亂意識。不是古籍神話里的抽象概念，而是此刻正在她體內(nèi)肆虐、幾乎要將她撕裂吞噬的恐怖存在！它醒了！它在異動！

就在這極致痛苦幾乎吞噬全部神志的剎那，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破空之聲，如同冰針刺破亂葬崗令人窒息的死寂，由遠及近，飛速逼近！

扶楹的寒毛瞬間倒豎。那聲音帶著非自然的銳利，絕非鳥獸所能發(fā)出。一股冷冰冰的殺意直戳過來，帶著打量物件似的審視，像兜頭潑了桶冰水，一下子把身上的灼痛都壓下去了！

她憑著求生本能，拼盡最后力氣，猛地往旁邊一個爛塌的尸堆后滾。身體重重撞在冰冷濕滑的骨殖上，腐臭氣息撲面而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幾乎在她藏匿好的同時，幾道刺目流光從天而降，如同精準標槍，狠狠釘在她剛才躺臥的位置！

轟！轟！轟！

地面炸出了好幾個深坑，焦糊味嗆得人直反胃。狂暴氣流掀飛周圍殘肢斷臂，卷起漫天腥臭塵土。

流光散去，顯露出四道身影。

他們身著統(tǒng)一制式長袍，質(zhì)地非絲非麻，隱隱流動月華般的清冷光澤，在污濁亂葬崗中格格不入，纖塵不染。袍服左胸，一個由利劍與鎖鏈交織的銀色徽記熠熠生輝，散發(fā)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冰冷秩序感。

為首一人面容古板嚴肅，法令紋深如刀刻，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凌虛。他身后三人，個個神情肅殺，眼神如刀，衣袍無風自動，將污穢死亡氣息排開數(shù)尺。

凌虛銳利目光掃過炸開的深坑和狼藉尸骸，眉頭緊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追魔符顯示，‘魔種’異動源在此處。”他的聲音如同生鐵摩擦，冰冷堅硬，“氣息…消失了？”他微微瞇眼，強大神識如同無形潮水，瞬間向四周鋪天蓋地掃蕩開去。那神識冰冷銳利，帶著審判般的冷酷，掠過每一寸土地，每一具尸骸。

尸堆之后，扶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死憋著氣，渾身的肌肉繃的像拉滿的弓，指甲摳進掌心，帶來尖銳刺痛，勉強維持最后一絲清醒。

她能清晰“感覺”到那冰冷神識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掃過她藏身的尸堆！更可怕的是，體內(nèi)那剛剛壓下的灼痛悸動，在這外力刺激下，竟又有了沸騰破體的趨勢！“魔種”仿佛感受到威脅，在她腹中瘋狂左沖右突，每一次撞擊都帶來撕裂劇痛，滾燙熱流在四肢百骸亂竄，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鋼針穿刺。

不能動！絕對不能動！扶楹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瞬間布滿冷汗，混合污垢流下。她調(diào)動起全部屬于現(xiàn)代考古學(xué)者的堅韌意志，拼命壓制身體本能和體內(nèi)狂暴力量。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瘋狂吶喊：活下去！

“長老，此處死氣怨氣太重，干擾符咒精度。”凌虛身后一名面容冷峻的年輕執(zhí)法隊員開口，正是墨塵。他目光掃過尸骸，眉頭微蹙。“是否擴大范圍搜索？”

凌虛沒有立刻回答，冰冷眼睛緩緩掃視這片巨大死亡墳場，目光最終落向扶楹藏身的那片區(qū)域。那里尸骸堆積格外高聳雜亂，散發(fā)著最濃郁腐臭。他眼中寒光一閃，緩緩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一縷精純得令人心悸的乳白色靈力，如同跳躍實質(zhì)火焰，瞬間在他掌心凝聚壓縮，散發(fā)出越來越恐怖的毀滅波動！周圍空氣因為這股力量微微扭曲，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嘶鳴。

“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凌虛聲音斬釘截鐵，“魔種現(xiàn)世！清——！”

那個“剿”字尚未出口，異變陡生！

整個亂葬崗的光線，毫無征兆暗了下去。

不是烏云蔽日，而是一種純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粘稠墨汁，以驚人速度從四面八方彌漫開來，瞬間籠罩方圓百丈！連那幾縷慘淡天光，都被徹底吞噬。

濃稠、粘滯、冰冷徹骨！

這黑暗在翻涌，在咆哮。極致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冰冷鋼針，穿透皮肉，直刺骨髓。空氣凝固成沉重鉛塊，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帶著濃郁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死亡氣息。

“什么人？！”凌虛厲聲斷喝，掌心那團凈化靈光驟然暴漲，將他周身映得一片慘白。他身后三名執(zhí)法隊員瞬間背靠背結(jié)陣，身上靈力光芒乍起。墨塵的手已按在腰間劍柄上，指節(jié)發(fā)白。

回答他們的，是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烏鴉嘶鳴、蟲豸蠕動、風掠枯骨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翻涌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無聲宣告著恐怖存在的降臨。

扶楹蜷縮在尸骸后，在這無邊黑暗降臨瞬間，體內(nèi)那狂暴肆虐的魔種悸動，竟詭異地……平復(fù)了一瞬！仿佛遇到同源氣息。

但這平靜只持續(xù)不到一息，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強烈牽引感猛地攥住了她！仿佛黑暗中有什么東西，與她體內(nèi)的魔種共鳴，在無聲召喚！這感覺讓她恐懼，又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一絲荒謬的……歸屬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詭異牽引感中，一道身影，緩緩自翻涌黑暗最深處凝聚、顯現(xiàn)。

他踏著虛空。一身玄色長袍，在濃稠如墨的黑霧中幾乎無法分辨輪廓。袍角無風自動，每一次輕微拂動都仿佛能割裂空間。

面容隱在翻騰黑霧之后，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眼睛？

純粹的、仿佛吸盡一切光線的暗金色！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如同亙古寒冰打磨，又似熔融金屬澆筑，蘊含俯瞰螻蟻的漠然和凍結(jié)靈魂的威嚴。目光所及，連翻涌黑霧都似乎更馴服、凝滯。

他的視線，穿透黑暗，穿透尸骸，精準無比地落在了扶楹藏身的位置！那雙暗金色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

“魔…魔氣！”一名執(zhí)法隊員聲音顫抖，握劍的手發(fā)抖，“是魔界的人！”

“好強的威壓…此人絕非等閑！”另一人臉色煞白。

凌虛臉色難看到極點，掌心的靈光忽明忽暗。他死死盯著那道影子，眼神又恨又怕，還有點發(fā)怵，他認出了那標志性的、吞噬光明的魔氣，以及那雙在仙門通緝令高懸榜首的暗金魔瞳！

“時逾白！”凌虛幾乎是咬牙切齒吐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恨意和一絲畏懼，“魔尊！你竟敢踏足此地？！”

被稱為時逾白的男人，對凌虛的咆哮置若罔聞。冰冷無情的暗金魔瞳，自始至終，只鎖定著尸骸之后那個蜷縮顫抖的身影——那個體內(nèi)孕育著令他血脈悸動、灼痛“魔種”的女人。

扶楹在時逾白目光鎖定的瞬間，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那目光冰冷、審視，穿透她靈魂直達體內(nèi)狂暴核心。沒有憐憫好奇，只有打量物品般的漠然。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她想逃，身體卻像被無形枷鎖釘在原地，連手指都無法動彈。體內(nèi)魔種被那目光盯著，又開始不安份地亂撞，但這次除了灼痛，竟還有點……說不出的順從？

“交出魔種，時逾白！”凌虛強壓驚悸，聲音灌注靈力，試圖震散黑暗威壓，“此乃仙界定要鏟除之禍患！你想與整個仙界為敵嗎？！”

時逾白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極其緩慢地，將視線從扶楹藏身處移開，轉(zhuǎn)向凌虛。動作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輕蔑。暗金色瞳孔里，只有一片凍結(jié)萬物的死寂。

“聒噪。”

兩個字，聲音不高，帶著奇異磁性，卻如同裹挾九幽寒風，清晰刺入在場每個人耳膜靈魂深處！那威壓讓凌虛掌心靈光猛地一滯，劇烈閃爍。

話音落下，時逾白動了。

沒有聲勢，沒有咒訣。

他只是隨意地，抬起了右手。五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膚色是近乎病態(tài)的冷白。

然后，對著凌虛及他身后三人所在方向，輕輕一握。

轟——！！！

仿佛有一只無形無質(zhì)、足以捏碎山岳的恐怖巨手，瞬間降臨！

時間凝固一瞬。

緊接著，以凌虛四人為中心，方圓數(shù)十丈內(nèi)空氣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爆鳴！粘稠如墨的黑暗驟然向內(nèi)瘋狂坍縮擠壓！空間被極致力量扭曲撕裂，發(fā)出玻璃破碎般的刺耳尖嘯！

“噗——！”

凌虛首當其沖，掌中那團圣潔靈光如同肥皂泡般無聲湮滅！他像被雷劈了，臉瞬間灰敗，一口熱腥血混著碎肉噴了出來！月白法袍寸寸碎裂，護體靈光徹底潰散！身體如斷線木偶，被沛然莫御的黑暗巨力狠狠摜飛，撞斷數(shù)根巨大獸骨，重重砸在遠處尸山上，生死不知。

他身后三個人連反應(yīng)都來不及。護身的光跟紙糊似的碎了，骨頭裂的聲音聽得人牙酸。倆人直接被黑暗擰成了血霧，炸得滿地都是碎肉！

唯有墨塵！

在毀滅巨力及體瞬間，他體內(nèi)一股微弱卻精純靈力本能爆發(fā)抵抗，但這抵抗在絕對力量面前如此可笑。他只覺恐怖力量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全身骨頭仿佛散架。身體如炮彈般轟飛，狠狠撞在一塊巨大的、半埋泥土中的黑色石碑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石碑晃動，簌簌落下碎石塵土。墨塵身體軟軟滑落，癱倒冰冷污水中，失去意識。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一息！

壓倒性的力量！絕對的碾壓！

濃稠黑暗緩緩散去，收攏回時逾白挺拔身周。亂葬崗恢復(fù)昏暗，但血腥硫磺味更濃，地面新增的狼藉和刺目血肉殘骸，無聲訴說剛才的恐怖。

時逾白甚至未看一眼毀滅景象。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扶楹藏身的尸堆。

扶楹癱軟在冰冷腐殖質(zhì)里，大腦空白。那毀天滅地的一幕，如同最恐怖噩夢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壓倒性的力量，視生命如草芥的漠然，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讓她靈魂都在顫抖。體內(nèi)魔種在魔威刺激下再次劇烈搏動灼燒，但這一次，除了痛苦，竟還涌動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臣服與親近？

她看到那雙冰冷暗金眼睛穿透尸骸縫隙，再次鎖定她。沒有言語，沒有詢問。

一只冰冷的手，毫無征兆穿透尸堆縫隙，精準抓住她纖細手腕！

那觸感如同萬年玄冰，瞬間凍結(jié)所有掙扎尖叫。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力量傳來，扶楹感覺自己如同卷入風暴的羽毛，身體被猛地從那惡臭腐朽的尸骸之后拽了出去！

天旋地轉(zhuǎn)！

眼前是翻騰窒息的黑暗。鼻尖最后嗅到的，是一股極其冷冽、仿佛亙古不化的寒冰與雪松混合的奇異氣息，瞬間沖淡亂葬崗的污穢腐臭。這氣息冰冷霸道，卻又帶著奇異的、源自血脈深處的熟悉感，與她體內(nèi)狂暴魔種隱隱呼應(yīng)。

意識，如同斷線風箏，在這冰冷氣息和體內(nèi)魔種的雙重沖擊下，沉入無邊黑暗深淵。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瞬，一個模糊的、來自遙遠過去的碎片畫面，在她混亂識海中驚起一絲微弱漣漪——

不是亂葬崗尸骸。

不是現(xiàn)代實驗室。

是一間光線昏暗靜室，空氣彌漫淡淡清苦藥香。一個面容模糊、氣質(zhì)溫婉的女子，俯身在她（或者說，是這身體原主？）身邊，眼神充滿難以言喻的悲傷與決絕。女子纖細手指沾著某種閃爍微光的粘稠液體，正以極其復(fù)雜玄奧的軌跡，在她小小的身體上方，描繪一個巨大繁復(fù)的……

法陣？

那法陣中心的圖案，好像是一朵開的正盛的梨花？帶著股讓人揪心的，把啥都封死的絕望。

畫面一閃而逝。

下一秒，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扶楹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