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前夜的藝術中心資料室，暖氣管道發出輕微的嗡鳴。溫雅站在梯子頂端，指尖拂過古籍書架的頂層，《甘石星經》的仿制竹簡在她手中沙沙作響。二十年了，這套竹簡依然放在蘇晚當年指定的位置——正對北窗，每年冬至的正午，陽光會精確地照亮簡上的“北斗九星“字樣。

“溫老師，星圖掃描儀調試好了。“實習生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女孩戴著毛線手套，呵出的白氣在資料室寒冷的角落凝成小朵云霧。

溫雅小心地爬下梯子，膝蓋發出輕微的咔響。自從正式接手藝術中心文獻數字化項目，她每天要在這間充滿樟腦味和故紙香的屋子里工作六小時。林默的康復醫生對此頗有微詞，但沒人能否認，這兩個月來，溫雅眼下的青影淡了，手腕上的星圖貼紙也換成了真實的墨水星軌——她開始重拾畫筆。

“先從唐代的《敦煌星圖》開始。“溫雅戴上白手套，展開一卷泛黃的復制品。掃描儀藍光亮起的瞬間，資料室的門被推開，冷風裹挾著雪花和松木香涌入。

林星抱著個半人高的紙箱站在門口，鼻尖凍得通紅，頭頂落滿未化的雪粒。“媽！科技館把國際巡展的樣品寄來了！“少年把紙箱放在桌上，迫不及待地拆開，“看，這是倫敦版的星座明信片——“

紙箱里整齊排列著各種文創產品，每件都融合了《平凡之光》的元素。溫雅拿起一張鐳射明信片，對著燈光轉動，上面的星座圖案隨即變幻成不同文化中的星象傳說：希臘神話的獵戶座，中國的參宿，瑪雅文明的天龜...

“這個創意...“溫雅的手指停在某個圖案上。

“是你上次畫的《星療》給我的靈感！“林星興奮地翻出本精裝畫冊，“出版社想把它做成系列繪本，你看這個封面設計——“

畫冊扉頁印著溫雅隨手涂鴉的那張《星療》，只是經過了專業潤色。北斗七星的輸液架閃著銀光，星光導管被畫成流星尾焰的弧度。最讓她驚訝的是版權頁的署名：原著/溫雅、林星；策劃/林默。

“爸沒告訴你？“少年眨眨眼，“他和周老師上周就敲定合同了。“他從背包里掏出個扁盒子，“這是給你的驚喜。“

盒子里是套全新的礦物顏料，每種顏色旁都標注著對應的星體：天狼星藍、心宿二紅、金星黃...溫雅擰開“天琴座流星雨銀“的瓶蓋，云母粉末在燈光下像碎鉆般閃耀。

“爸說這是蘇晚阿姨當年用的配方。“林星輕聲補充，“他找了很久...“

溫雅突然背過身去，假裝整理星圖。掃描儀的藍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像凝結的星淚。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她作為實習生第一次踏入藝術中心，看見的就是林默在庫房調配這種顏料——他為蘇晚的最后一幅畫準備顏料，卻不知道畫家已經永遠拿不起筆了。

“媽，“林星突然指著墻上電子鐘，“爸的直播快開始了！“

溫雅這才想起，今天是林默在術后首次公開露面——藝術中心年度論壇的線上講座。他們匆匆趕到員工休息室，投影屏上剛好出現林默的特寫。他穿著溫雅挑的深藍色西裝，背景是《星空》數字化展區，鏡頭偶爾掃過觀眾席，能看到周老師驕傲的表情和陳雯勉強的微笑。

“...正如蘇晚在創作筆記第137頁所說，“屏幕里的林默舉起一本復刻筆記，溫雅認出那是她親手整理的版本，“'真正的星空不在畫布上，而在觀者眼中'。這正是《星空》數字化項目的初衷...“

林星突然湊近屏幕：“爸身后的新展板！媽你看到了嗎？“

溫雅這才注意到，林默背后除了《星空》的主視覺，還多了塊小展板。上面并列展示著三幅作品：蘇晚的《星空》局部，林星的《平凡之光》截圖，以及...她呼吸一滯，那是她上周剛完成的《星語》，畫的是林默術后第一次復健時仰望天花板的側臉，背景的星圖由各種醫療符號組成。

“所以他偷偷帶走了那幅畫...“溫雅喃喃自語。講座還在繼續，但她已經聽不清內容，耳邊只有自己加速的心跳。直到林星搖晃她的手臂：

“媽！爸剛才宣布了重大決定！“

屏幕上的林默站得筆直，右手習慣性按在胃部手術疤痕的位置：“...因此我將辭去藝術中心館長職務，推薦由文獻數字化項目負責人溫雅女士接任。“

投影屏前的溫雅像被施了定身術。資料室的實習生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手里舉著正在視頻通話的平板——周老師布滿皺紋的臉占滿整個屏幕：“丫頭，這可不是我的主意。“老人狡黠地眨眨眼，“你家那位連辭職報告都寫好了，說要去給兒子的國際巡展當顧問。“

林星突然奪過平板：“周奶奶！我爸真的提到我的巡展了？“

“何止提到，“周老師笑得金絲眼鏡滑到鼻尖，“他說'是時候讓年輕人創造屬于這個時代的星空了'。“

溫雅望向窗外。雪又下了起來，藝術中心廣場上的圣誕樹亮起星星燈飾。二十年前，她曾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林默在樹下為蘇晚的紀念展忙碌。那時她還是個不敢說出夢想的實習生，而現在...

“媽！“林星搖晃著她的肩膀，“你要當館長了！“

少年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突然亮起通知光。溫雅低頭看去，是林默發來的消息：[今晚七點，老地方見。記得帶上你的星圖本。]

雪越下越大。林星執意要送母親到約定地點，一路上不斷刷新著社交媒體：“爸的演講上熱搜了！“少年把手機舉到溫雅面前，#星空傳承#的tag下，三幅并排展示的作品被瘋狂轉發，評論里最多的一句話是：“原來星光真的會傳遞。“

“就送到這兒吧。“溫雅在藝術中心舊館門前停下。這座維多利亞風格的紅磚建筑已被改造成文創空間，但門前的梧桐樹依然如二十年前般佇立。林星突然從背包里掏出個東西塞給母親——是那套礦物顏料中最小的“北極星白“。

“加油。“少年眨眨眼，轉身跑進雪中，背包上的星形掛墜晃啊晃，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發光的痕跡——他不知何時給掛墜換了夜光涂層。

舊館大廳空無一人，只有中央的玻璃展柜亮著燈。溫雅走近，發現柜中陳列著蘇晚的調色盤和她最后未完成的畫稿。旁邊新增的展簽上寫著：“有些星光需要隔代才能看清——致敬《星語》作者溫雅“。

腳步聲從旋轉樓梯上傳來。林默捧著杯冒著熱氣的巧克力走下，西裝外套換成了她織的星空圖案毛衣。“直播結束后周老師拉著我喝了三杯茶。“他不好意思地解釋，“等很久了？“

溫雅搖搖頭，指向展柜：“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林默把熱飲遞給她，“二十年前你剛來藝術中心時，指著《星空》說它'缺顆守護星'。“他打開展柜旁的電子屏，調出溫雅最近的作品，“現在我知道了，你一直看得比我們都遠。“

屏幕上是《星語》的高清掃描圖。溫雅這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識在林默的耳廓位置畫了顆小星星——正是當年她覺得《星空》缺少的那顆。

“董事會全票通過了。“林默輕聲說，“連陳雯都投了贊成票。“他從口袋里掏出個絲絨盒子，“不是戒指，是...“

盒子里是把古董黃銅鑰匙。溫雅立刻認出來，這是藝術中心頂樓那間閑置畫室的鑰匙。二十年前蘇晚曾在那里創作，后來再沒人使用過。

“周老師堅持要保留原樣。“林默領著她上樓，“但我覺得，是時候讓新的星光進駐了。“

頂樓畫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溫雅屏住呼吸——寬敞的房間里，北面整墻都是落地窗，正對冬季星空。畫架、顏料臺甚至那個鑄鐵老暖氣片，都保持著蘇晚時代的布置，唯獨東墻多了個嶄新的展示框，里面是林星用3D打印技術復刻的《平凡之光》核心組件。

“我辭職不全是為了健康。“林默站在窗前，雪花在玻璃上形成朦朧的光暈，“這半年看著你和林星，我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么。“他指向遠處新館的燈光，“那些展覽、會議，少了誰都會繼續，但有些星光...“

溫雅突然走向角落的儲物柜。柜門打開的瞬間，林默倒吸一口冷氣——里面整齊排列著數十幅卷起的畫作，每幅標簽上都是溫雅的筆跡，最早的可追溯到二十年前。

“你...一直畫著？“

“只是記錄。“溫雅展開其中一幅，畫的是年輕時的林默在庫房調配顏料的背影，“從實習生時期開始。“她又展開另一幅，是林星嬰兒時期在嬰兒床里抓握星形玩具的樣子，“星光...需要被記住。“

窗外，雪停了。云層散開的夜空突然變得清晰，獵戶座的腰帶三顆星明亮得像是要墜入人間。林默從背后環住溫雅，兩個人的手同時覆在那套新顏料上。

“明年春天，“他的呼吸拂過她耳際，“我們帶林星去趟甘肅吧。周老師說那里有望遠鏡陣列，能看到《星空》里描繪的銀河。“

溫雅望向窗玻璃。在星光的反射中，她仿佛看見三個重疊的倒影：現在的他們，二十年前的年輕人，還有某個未來的、更加明亮的輪廓。顏料盒中的“天琴座流星雨銀“在月光下微微發亮，像無數等待被點亮的星辰。

樓下的廣場上，林星和藝術中心的實習生們開始圣誕倒計時。少年的笑聲穿透風雪，隱約可辨：“...三、二、一！“

整座城市的燈光在這一刻變成星形。溫雅的手與林默的交握，共同擰開了那管“北極星白“的顏料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