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事館深處分配給她們的臨時宿舍出乎意料地寬敞，甚至帶有一個小小的、能看到外面陰郁庭院的起居室。

暖氣充足，干燥潔凈的被褥，還有獨立衛浴，這在戰火紛飛的阿扎爾米亞首都阿斯納塔，簡直是天堂般的待遇。

約翰大使兌現了他的承諾，給了野犬小隊一天寶貴的休整時間。

四人脫下沾滿硝煙、泥漿和干涸血漬的沉重作戰服，換上伊邪那岐后勤提供的深灰色常服。

緊繃的神經在熱水沖刷下逐漸松弛，但眼底深處那根弦，并未真正敢放松。

身為僅與人類外表相似的人形，按照道理來講，她們并不需要洗澡

但帕圖爾博士似乎堅持讓她們養成這個習慣

“去城里…轉轉？”

夏晞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琥珀色的眼睛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劫后余生的松弛感，讓她渴望一點點屬于“人”的氣息，哪怕是在廢墟中。

莉薇婭正用絨布保養她那把定制手槍的槍機

聞言動作頓了頓，銀色的睫毛在光線下投下淺淺的影子。

她沒說話，只是抬眼看了看塔夏和澪。

塔夏窩在沙發里，左臂上的“隼”核心模塊接口蓋已經合上

她正用個人終端瀏覽著加密網絡里一些閃爍不定的信息流，暗紅色的瞳孔快速移動。

聽到夏晞的話，她頭也沒抬，手指在虛擬鍵盤上跳躍

“聽說市中心還有個購物中心沒完全塌？去看看廢墟也不錯，比對著這四面白墻發呆強。”

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坐姿依舊端正得如同標尺。

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攤開著幾張打印出來的阿斯納塔城區高分辨率衛星地圖碎片

手里拿著一支電子筆，正安靜地在上面標注著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號和路徑。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圍的對話充耳不聞。

直到莉薇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幾秒，她才仿佛接收到某種無聲的信號

抬起頭，冰藍色的眼眸清澈而平靜，微微點了點下巴

“目標區域：商業區。殘余人類活動指數：低。安全評估：相對可控。”

莉薇婭將最后一個零件咔噠一聲裝好，將手槍利落地插回腰間的快拔槍套。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帶著點自嘲的弧度

“那就走吧，‘野犬’也需要偶爾放放風，聞聞廢墟的味道。

記住，保持警惕，這可不是伊邪那岐的后花園。”

————

“阿斯納塔之光”購物中心。諷刺的名字。巨大的玻璃幕墻早已千瘡百孔，像一塊塊布滿裂痕的劣質琥珀。

曾經光鮮亮麗的廣告牌扭曲變形，懸掛在鋼筋骨架上

在凄風冷雨中發出吱呀的呻吟。

入口處的旋轉門被炸飛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卡死在生銹的軌道里。

內部空間異常空曠，昔日琳瑯滿目的店鋪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貨架和滿地狼藉的碎玻璃、瓦礫以及厚厚的灰塵。

幾縷慘淡的天光從破損的穹頂漏下，照亮空氣中懸浮的塵埃，更顯破敗與死寂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灰塵味，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的焦糊氣息。

只有零星幾個面黃肌瘦的本地人，裹著破舊的毯子，瑟縮在角落里

用空洞麻木的眼神看著這四個衣著相對整潔、氣質卻與這末日景象格格不入的闖入者。

他們的目光在莉薇婭腰間的槍套和塔夏手臂上那個造型奇特的裝置上停留片刻，便迅速移開，充滿了畏懼和疏離。

四人漫步在空曠得能聽到腳步回聲的廢墟中。

夏晞好奇地扒著一個破碎的玩具店櫥窗往里看，里面只剩下一些被踩得稀爛的塑料玩偶殘骸。

“嘖，連個能拿的紀念品都沒有。”她撇撇嘴，語氣里帶著點孩子氣的失望。

“紀念品？”

塔夏嗤笑一聲，踢開腳邊一個變形的罐頭盒，金屬滾動的聲音在寂靜中異常刺耳

“這鬼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紀念品’，子彈殼，彈片，還有……”

她沒說完，但目光掃過墻壁上幾處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噴濺狀污跡。

莉薇婭走在最前面，雙手插在常服口袋里，目光平靜地掃過這片文明的墳場。

她的銀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冷光。“至少比鋼鐵廠里聞起來好點。”她淡淡地說。

“鋼鐵廠……”

夏晞縮了縮脖子，似乎又想起那令人窒息的鐵銹和血腥味

“幸好澪提前發現了那個吊車……”她心有余悸地看向一直安靜跟在莉薇婭側后方的澪。

澪的目光依舊沉靜，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崩塌只是數據流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波動。

“結構應力計算，基礎功能。”她的聲音毫無波瀾。

“基礎功能？”塔夏挑眉，暗紅色的眼眸帶著一絲玩味，“那小夏晞你暈機也是基礎功能咯？‘近衛’算不出怎么不吐？”

“塔夏！”夏晞瞬間漲紅了臉，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莉薇婭嘴角似乎彎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直。

她停下腳步，站在一處巨大的、被炸塌的化妝品專柜廢墟前

看著地上散落的破碎玻璃瓶和早已干涸凝固的、五顏六色的液體痕跡。

一陣帶著濕氣的冷風從未知的地方灌入，吹動她額前的銀發。

“說起基礎功能……”莉薇婭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飄渺的意味，”

“你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帕圖爾博士的時候嗎？”

這個名字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在三人心中激起無聲的漣漪。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連角落里那幾個本地人也仿佛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蜷縮得更緊了。

夏晞臉上的羞惱消失了，琥珀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

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衣角。

“記得…怎么會不記得……”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她看我們的眼神…好冷…好…奇怪。”

“就像…就像我們弄壞了什么她最寶貴的東西，或者…偷走了什么……”

她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來形容那種混合著巨大悲傷、憤怒、抗拒和一絲…茫然的眼神。

塔夏靠在旁邊一根還算完好的承重柱上，雙手抱胸，暗紅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像是陷入了某種冰冷的回憶。

“那不是看‘產品’的眼神，也不是看‘工具’的眼神。”

她的聲音仿佛帶著西伯利亞凍土般的寒意，

“那是在看…‘仇人的孩子’。”

她精準地找到了那個詞。

澪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抬起了頭，冰藍色的眼眸望向破碎穹頂外灰暗的天空。

她似乎不需要回憶，所有關于帕圖爾博士的影像資料和傳感器記錄都清晰地存儲在核心數據庫里，隨時可以調取。

博士第一次走進她們訓練觀察室時，那微微顫抖的手指，緊抿到失去血色的嘴唇

以及透過單向玻璃投射進來的、那束充滿了痛苦和掙扎的目光…如同烙印。

莉薇婭的目光落在那些凝固的彩色污跡上，仿佛能穿透時光，看到那個穿著白大褂、身形瘦削、頭發總是有些凌亂的女人。

“她恨我們。”

莉薇婭的聲音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恨我們代表了什么…恨我們取代了什么…也許，也恨那個強迫她接受我們的男人。”

“可是…”

夏晞抬起頭，眼眶微微發紅

“后來…后來不一樣了，對不對？”

“她會偷偷給我留實驗室剛做好的能量棒，味道奇奇怪怪的，但她說對身體好…”

“會在我訓練受傷的時候，板著臉，動作卻很輕地幫我處理傷口…”

“會聽塔夏講那些她破解的有趣代碼，雖然她可能根本聽不懂…”

“會在澪長時間連接‘地衛一’后，強制斷開她的鏈接，讓她去休息……”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

“她…她把我們當成…孩子了…對不對？”最后一句，帶著小心翼翼的求證和深藏的渴望。

塔夏別過臉去，看向遠處一個空蕩蕩的兒童游樂區

那里只剩下一個扭曲變形的旋轉木馬框架。

“她只是…習慣了。”

她的聲音有些生硬，但那份刻意維持的冷漠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松動。

澪的目光從天空收回，落在夏晞身上

冰藍色的眼眸里，數據流的光芒似乎柔和了極其微小的一瞬。

“帕圖爾博士的行為模式，后期發生顯著偏移，關懷行為頻率提升76.3%，訓斥行為中負面情緒因子下降58.1%。”

她閉上眼睛，不想使用情緒化的語言，卻比任何感性的描述都更有力。

莉薇婭輕輕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冰冷空氣，再緩緩吐出。

“是啊…她接受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接受了這該死的命運，也接受了…我們。”

她想起了博士最后一次給她們做全面維護時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不再是當初的抗拒和痛苦

而是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溫柔。

她檢查“零點”激發器時，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

她低聲說

“小心點用…別傷著自己…”

那語氣，就像一個母親叮囑即將遠行的孩子。

就在這片刻的、被回憶浸泡的沉默即將蔓延開來時——

“嗡——嗡——嗡——！”

刺耳的鈴聲

毫無預兆地從莉薇婭、澪、塔夏三人手腕上的戰術腕表以及夏晞掛在胸前的“近衛”核心模塊中同時炸響

冰冷的紅光瘋狂閃爍

不是領事館的緊急聯絡…是伊邪那岐最高權限的、直接來自“頂層”的加密通訊請求！

四人身體瞬間繃緊，所有的溫情和追憶如同被寒冰凍結，瞬間蒸發

夏晞臉上的脆弱瞬間被警惕取代，塔夏暗紅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澪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數據流瘋狂刷過

莉薇婭插在口袋里的手已經握緊了槍柄，指關節微微泛白。

莉薇婭的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淬火的刀鋒，冰冷銳利。

她沒有任何猶豫，拇指在腕表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凹槽按下。

一道全息光束投射在四人中間的空氣中，扭曲、穩定，最終凝聚成一個清晰的人像。

沒有繁復的背景，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男人坐在一張寬大的、線條冷硬的黑色座椅中，姿態慵懶而隨意。

他穿著剪裁極佳的深色便服，領口隨意地敞開。

面容英俊得近乎妖冶，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只有那雙眼睛——深邃、銳利，如同盤旋在高空、俯瞰眾生的鷹隼

帶著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掌控感。

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指尖輕輕敲擊著座椅扶手。

正是她們的創造者，伊邪那岐工業的掌舵人，她們所謂的“父親”——老板。

“啊哈，我的孩子們。”

輕佻、磁性，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獨特質感的聲音響起

打破了廢墟中的死寂，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四人的神經

“看來阿扎爾米亞的風沙，也沒能掩蓋你們的光彩。”

“讓我看看…嗯，莉薇婭，氣色不錯，就是嘴角好像蹭了點灰？”

“塔夏，看起來…你的‘隼’接口有點松了？記得緊緊。”

“小夏晞，眼睛怎么有點紅？哭鼻子了？這可不像我們勇敢的狙擊手。”

“哦，澪…還是這么安靜，我的小隕石。”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在四人臉上逐一掃過

那熟稔而親昵的語氣，卻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沒有人回應。空氣凝固得像一塊鐵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