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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姝夜渡

“有年也是個深秋,”

說書人緩緩開口,手里折扇一合,聲不高,卻壓住了堂中細語。

“隔壁縣里出了個人物,姓杜,行里都叫他杜滑頭——此人從小混跡街面,油嘴滑舌,混吃混喝慣了,正經(jīng)營生半樣不會。”

角落有人輕哼一聲:“不講書生將軍,開講地痞流氓了。”

老頭笑笑,接著道:

“又說這縣上有個金老爺,做些布匹綢緞營生,獨生個金嬌嬌的小女兒,明媚婀娜,當(dāng)個眼珠子捧著。”

“這兩人八成有點事。”赤胳膊的大漢一拍大腿,了然于胸的表情。

說書人微微頷首。

“金嬌嬌不僅精通音律,算學(xué)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頗得家傳。”

有人在下面搖搖腦袋,“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tǒng)。”

“那該是個聰明的姐姐。”倒在桌上舔蜜餞的小丫頭接話,被家里人拍了拍,癟癟嘴又坐直了。

老頭晃晃腦袋,頓了一會兒。

“聰明總被聰明誤。”

關(guān)赤玉盯著說書臺,若有所思。

“這身無長物,只有一張嘴皮子的杜滑頭...”

“...偏偏哄得金嬌嬌嫁了他。”

“瞧瞧。會干事比不上會說話的。”有人聽到此,吐了瓜子,直直嗤聲。

“倒是給這癩蛤蟆攀上了。”江亂銀攪攪碗里的吃食,譏諷道。

“說是嫁,其實是入贅。金家做的是布行,祖上三代積下的門楣,街坊皆知清白人家。入贅此家,確實是他杜滑頭的福氣。”

有人低聲嘀咕一句:“好模樣的姑娘,偏愛這等作怪丑人。”

“誒,確實。模樣是好,可惜眼瞎。”老頭搖搖扇子。

“成婚沒多久,便暴露了本性。”眾人皆看過來。

老頭子頓了頓,抬眼望向堂下:

“終日酗酒,夜里吵嚷,后來賭上了癮,為賭金,竟對那金家姑娘拳腳相向。”

眾聽客,一陣唏噓。更有讀書人,連連擺手。為之所恥。

“堂堂大丈夫,打女人算什么!”有漢子嚷嚷,什么破本子,竟辱沒他們這等真豪杰。

另一方,席間倒是有婆婆嬸嬸的抹臉擦淚。

“布行也沒能逃過一劫,賬目被他掏空,就連柜上尺子都典了。”

“債主堵門時,他早沒了蹤影——棄妻逃債,一去不回。”

堂中無人言語,只剩茶盞輕響。

“老頭,那這跟你提的白姝有什么關(guān)系?”

老頭喝了口熱茶,咂咂嘴:

“正是說,棄婦那夜,有人見穿著素衣的金家嬌嬌在碼頭徘徊,披頭散發(fā),涕泗橫流。四下寂靜,黑漆漆的霧里邊居然在她的徘徊下,真來了只船。船里的人自稱是聽到她的哀嚎,欲替她解脫,且讓她上船來。”

眾人聽得瞪大雙目,屏息凝神。就連一旁吃得正高興的江亂銀都停下來了,關(guān)赤玉對這些鬼神之說無所禁忌,深宮之中向來不缺這類傳言。但她卻注意到江亂銀這下是笑著的。

“然后呢?”有好奇的孩童趴在二樓的臺邊追問,一副害怕又期待的神情。

“然后,那船上伸出一只手”驀地,老頭握住了眼前小孩兒的小臂一扯。

“‘撲通——’將那金家嬌嬌拽進了江里。”老頭做出一副陰惻惻的兇樣,小孩兒的眼淚唰的一下驚了出來,雙膝一跪,好不狼狽,哇哇大哭起來。看來是把人嚇得不清。眾人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打了岔,紛紛嚷著莫吵人了,直說把孩子牽走。

“第二日,江邊上就再無人見過金家嬌嬌。”老頭雙眼一閉,意味深長道。

“莫不是遇上偷渡的了?”有人皺眉問。

“誒,我倒是聽說那嬌嬌是被落潮水賊擄走了,做了壓寨夫人,生了娃,還給寨主做了女賬房!”有人在席間應(yīng)和。

落潮倒是沿江一帶頗有名氣的水賊,褒貶不一,一說這伙賊人乃是流民所聚,做內(nèi)應(yīng)幫清屏州破了為禍一方的白虎寨,只干劫富濟貧的活路,官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義賊;另一說則是因為這白姝的流言越傳越邪乎,夜里想渡船的女人也是越來越多,胡謅起來便是一句“落潮既不為財,也不為官,何苦為賊?那必是專擄女人,乃采花賊。”,不過皆是坊間傳言,至于真假,倒是沒人在意。普通老百姓老實本分,哪有機會撞上這等真神,想來真撞上了,也不見得能活著從匪徒手里活下來。

“有沒有做壓寨夫人,我倒是不知道。”晃晃腦袋,老頭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

“但是,三日后...”眾人耳朵豎了起來。

“‘啪——’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曉!”說書人笑瞇瞇地一拍醒木,惹得眾人又是噓聲,正欲離場,一錠元寶便放在了酒老頭的桌上。

原是三樓的包間客人,請老者接著講。

有錢能使鬼推磨,受了金錠,扇子一張,竟然真就接著講起來了。

“有沒有做壓寨夫人,老頭子倒是不知道。”

他提高聲,止住了正要散去的聽客。眾人起身的又坐下,樓上的倚在欄桿處細聽。門口立著的又揣著袖子靠了過來。無數(shù)雙眼睛直直盯著那兩盞燭燈下的說書人。

雨小了。

“但是,”

“消失了三日的杜滑頭,隔日便給吊在了金家布鋪的門前。”

“全身上下,只有一個光禿禿的肉球腦子,余下的都給剃干凈了。”

......

秋雨已停,夜風(fēng)入席。眾人面色各異。

有人如墜冰窖,也有人拍手稱快,三兩碎銀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賞了下來。

三樓包間的客人,卻是再次遞了一只繡帕,直說請老頭包間一敘。

江亂銀起身帶著關(guān)赤玉離開了平安酒樓。

“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江亂銀踏著月色青磚,在無人的街巷上大笑。雨后的街道上濕漉漉的,有清新的草木味。

“這是濫用私刑。”關(guān)赤玉的嗓子還是如刀割一樣疼,但是比起最初那副“破鑼”來說,已經(jīng)好多了,至少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聞言江亂銀突然站住。

關(guān)赤玉注視著她。

“可是你不覺得痛快嗎?”

她轉(zhuǎn)過身問。沒準備等到答案,拿起酒壺又喝了一小口,繼續(xù)闊步向前走去。

確實痛快。關(guān)赤玉沒法回避這件事。她心里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可是她做不到像江亂銀那樣放聲地笑,大喊痛快。嗓子明明好多了,卻被什么堵住了一樣,說不出來。默默地跟了上去。

“誒?你既是京畿人,一定聽過關(guān)赤玉!”

江亂銀忽地打了個回馬槍。臉上帶著點潮紅,眼睛亮亮的。

關(guān)赤玉感覺自己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不是怕也不是懼。從流放至今,不過數(shù)日,在這山水間跟著江亂銀游逛,她如此得意忘形,再次聽到自己的名字,竟會有幡然夢醒的心驚。

“當(dāng)今,不對,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帝師,皇帝的左膀右臂。”江亂銀微醺,自顧自地說著。

倒也不必。關(guān)赤玉有些赧然。

“十四入翰林,十七議政,二十出頭就能當(dāng)上那個什么參,參...”江亂銀摳摳腦子。

“參知政事。”關(guān)赤玉補充道。

“對!對!你認識她!?”

江亂銀高興,倒著身,瞅著關(guān)赤玉,邊走邊笑。

“有所耳聞。”關(guān)赤玉頷首。

“她可厲害了!”江亂銀興奮地舞著手。她喝了酒,沒有先前看著那么唬人。倒是一股子憨氣。

關(guān)赤玉踱著步,跟在一側(cè)淡淡地笑。

“可是最近,她被南遷流放了。”說到這里,江亂銀有些遲疑。

“這不行,那不行,到底還有什么痛快的。”她情緒又跌了下去。

關(guān)赤玉無言。

“好幾年前,鹽價貴得嚇人,一包鹽能換三只雞——是她做了個什么冊子。突然就降價了,再也沒漲過。”話鋒一轉(zhuǎn),江亂銀又笑著提起好事來。

昭明十一年,新修鹽政。

關(guān)赤玉微微瞇眼,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年她不過二十出頭,剛升參政。

朝堂上吵得唾沫橫飛,說鹽價不可控,說鹽商不可信,說地方鹽引會壞了祖制。

關(guān)赤玉沒接話,只冷眼看了一會兒。

等李懷淵開口時,她接了他一句,便順勢立了“引私歸官、定界設(shè)價”的法子

——不禁不縱,讓利于民,卻穩(wěn)了鹽價。

年輕氣盛的新帝與他的老師唱了一出好戲,她站在諸臣之間,與他對視的那一眼,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從未想過今日。

“還有碼頭設(shè)牌雖然讓我走私麻煩了點,但是確實讓許多渡口規(guī)矩了不少...”

江亂銀還在絮絮叨叨地講。

關(guān)赤玉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這等吃板子的事,她真是堵不住嘴到處嚷嚷。

但隨后又無所謂地搖搖頭,她都是戴罪之身了,還有閑心管束別人,真是老師做久了,一身教條。

“就剛剛,你說對杜滑頭濫用私刑,可是,在那之后就有了個新規(guī)矩,我聽安,二姐說,就是她定下來的。”關(guān)赤玉覺得她不太清醒了,有點疑惑,杜滑頭不是個話本子杜撰嗎?她怎么不知道昭明律何時定過什么新規(guī)矩。

“只要是娘們兒在家里受了欺負,不管你是商戶人家還是莊稼種地的,只要能把人傷驗了,哪怕是你男人,你婆家,你爹娘打罵你,都可以報官!”她一口氣說出來,像是早就爛熟于心似的。

關(guān)赤玉突然一怔。

脫籍立戶令。

昭明十三年春,京城大理寺門外,登聞鼓三響,一民婦撞鼓而死。

也是那一年,她失去了自己最得意的門生。

按昭明律來說,請愿狀告之事,皆須由父家或夫家一族之長代為書寫,若無亦需兄弟為之。并且需由監(jiān)護人陪同才可入衙陳情,朝廷自有一套“君臣父子”的規(guī)矩,規(guī)矩二字里卻站不下一個被欺辱的女人。女子獨身上堂,就是不成體統(tǒng)。更遑論此婦無父、無夫、無兄作保,更無紙無人狀告丈夫,三響登聞鼓,簡直是荒謬妄為。

大理寺送呈通報之日,她摔碎了案上那方平日里最愛惜的端硯。

之后,光是奏請女子脫籍意向剛出,就已是掀起驚濤駭浪,爭執(zhí)不休一月,說此議簡直聞所未聞,斥其“毀禮敗綱”。但關(guān)赤玉力排眾議,一意孤行。沈執(zhí)為此議奔波多地,調(diào)查民意,收女子狀紙供詞,換了好幾雙靴子,亦未曾停歇。然而,昭明十四年的春雪還未化盡。仲清再也沒有回來。

刑部呈的驗尸報告一冊,關(guān)赤玉只翻了一眼,指尖就涼了下去:

斷手斷腳,內(nèi)腑皆空。手段干凈,留痕極少。

末尾判的是“疑山匪劫道。”

京畿郊外,四大軍營坐守的京畿郊外,山匪劫道。可笑的關(guān)赤玉渾身發(fā)抖。

她翻遍大理寺卷宗,親自過問兵防布哨,追到最后,竟是查無可查,無處可問。

法還是頒了。

但僅以格令的形式附于正律之后。不能入典,亦不能列為正式法度,各地方酌情量裁。她知其緣由,只因李垣朝殿上一句話:

“做個格令,全你這一副憐花惜玉的菩薩心腸吧。”

關(guān)赤玉心頭涌上巨大的悲戚。

而她不知道的是,宣布流放那日起,“脫籍立戶令”就被程頤方以“禍亂綱常,國道不立”奏請圣上,剔出昭明律,永遠地,束之高閣了。

————

“聽聞老師舊硯已損,心中不忍,近日訪地民調(diào)中,竟偶得一方老坑端硯,通體如墨,角隱蕉葉,沉穩(wěn)藏光,未敢言其品相能比舊物,惟愿靜伴老師筆墨,亦是極好的。”

關(guān)赤玉的新硯是仲清生前托人攜信送來的。

他一貫是溫雅自謙的樣子,關(guān)赤玉幾乎能想象到他寫信買硯時眉眼含笑的神情。

那是一方刻了字的硯。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江風(fēng)吹起了關(guān)赤玉額邊的碎發(fā)。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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