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懿宗咸通元年春夜
李彥回到長安城。春雨綿綿。他縮在崇仁坊一座廢棄石碾坊的角落里,就著一小堆火烤著半個冰冷的胡麻餅。雨聲沙沙,掩蓋了許多細微聲響,但多年練就的警覺讓他耳朵一動——不對!不止一個人,腳步放得極輕,正從四面八方向石碾坊圍過來!
他猛地抬頭,透過破窗縫隙,看到了幾張熟悉又兇惡的臉。領頭那個,正是“三指閻”!那雙眼睛充滿怨毒,死死盯著他的藏身之處。
“三指閻”這外號,是因為他兩只手加起來只有三根手指。這家伙在晉昌坊一帶臭名昭著,專門放高利貸、敲詐勒索,手下糾集了一幫無賴混混。
幾天前,李彥在慈恩寺撞見“三指閻”一伙圍堵一位小姐。眼看那小姐快急哭了,李彥也不知哪來的膽子,飛快湊過去低聲說:“別怕,我假裝搶你東西引開他們,你叫巡街武侯!”說完,他抓起小姐手里一顆小石子就跑。三指閻他們以為真被搶了值錢東西,這還得了,在他們地盤上搶東西!三指閻氣得哇哇叫,可李彥幾個閃身就鉆進了永陽坊擁擠的小巷不見了蹤影。
趕來的武侯一聽被圍堵的是裴府的千金小姐琉璃,那還得了?逮住“三指閻”就是一頓胖揍。現在,“三指閻”憋著一肚子邪火,鐵了心要報復!
“小兔崽子!滾出來受死!”三指閻壓著嗓子的嘶吼,帶著冰冷的恨意,傳進破屋格外瘆人。腳步聲猛地加快!
李彥像受驚的兔子,瞬間彈起,把剩下的胡麻餅塞進嘴里,不管不顧地撲向石碾坊另一側的破洞。他太清楚這幫惡棍的手段——被抓住,不死也得殘廢!
“別讓他跑了!堵住!”身后的叫罵聲更急了。李彥瘦小的身影在濕滑泥濘的小巷里亡命狂奔,仗著對崇仁坊地形的熟悉,時而鉆過矮墻,時而貼著墻根陰影疾走。但三指閻人多勢眾,恨意滔天,他們呈扇形包抄,距離越來越近!李彥甚至能聽到身后粗重的喘息和踩在水坑里的沉重腳步聲。
崇仁坊緊挨著親仁坊。情急之下,李彥本能地朝著那些更高大、更森嚴的圍墻方向沖去——那是貴族老爺們的府邸,象征著安全。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狹窄的后巷、夾道里拼命逃竄。
就在他東躲西藏,幾乎跑遍親仁坊的小巷,累得快趴下時,眼前豁然一亮。一條掛著幾盞防風絹燈的干凈側巷出現在眼前,巷子盡頭,一扇不起眼的小角門開著一條縫。一個穿著淡青色襖裙的身影正從門里探出半邊身子,焦急地向他招手。李彥在慈恩寺那驚鴻一瞥中記得——那是裴家小姐琉璃的貼身丫鬟小萍!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李彥用盡最后力氣朝那扇角門撲去,“姐姐!救我!”聲音嘶啞急迫。小萍也急得不行:“知道知道!”她驚恐地看著李彥身后緊追不舍、面目猙獰的幾個大漢,“快!”小萍驚呼一聲,一把抓住李彥伸過來的臟兮兮的手腕,用盡全力將他猛地拽進門里!
“砰!”沉重的角門被小萍奮力關上,門栓落下!門外立刻傳來“三指閻”等人瘋狂的拍門聲和惡毒的咒罵!
“開門!把那個小狗崽子交出來!!”
小萍背靠著廊柱,心臟狂跳,臉色煞白。李彥也癱倒在濕漉漉的青石板地上,大口喘氣,渾身是汗,驚魂未定。
這里是裴府后廚外的小天井,堆著些雜物。小萍顧不上許多,拉起李彥就往里走。“別出聲,跟我來!”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
她不敢讓李彥這副臟兮兮的樣子進內院驚動夫人,也怕門外那群人真沖進來。情急之下,她把李彥藏在了連接后廚和花園的一道曲折走廊下面,靠近假山石旁茂密的紫藤花架后面。這里離主屋遠,比較僻靜,上面有頂,側面有山石遮擋,形成個半封閉的陰暗角落,里面堆著些木料雜物,不容易被發現。
“千萬別出來!就在這兒躲著!外面的人進不來,等他們走了,我想辦法送你出去!”小萍說完,匆匆整理了下衣服,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地走回后廚方向。
黃昏時分,雨停了。李彥蜷縮在一根粗木料上,心有余悸地聽著門外漸漸沒了動靜,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小萍悄悄送來飯菜和幾件舊衣服,告訴他不敢告訴琉璃小姐,等天黑就送他走。吃完飯,李彥精神了些,忍不住四處張望。
就在這時,一陣穿過廳堂、繞過回廊的風,隱隱送來一個忽明忽暗的聲音,瞬間抓住了他全部心神:
“…會用兵的人,就像岸邊的大石頭,浪打過來也不動。陣形,是軍隊的筋骨關鍵…”
那聲音沙啞卻低沉有力,講的是兵法要訣,李彥渾身一震!
剛才的疲憊、恐懼,瞬間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好奇心壓倒!他忘了自己還在危險之中,外面可能有人守著,府里被發現也難逃責罰。他忘了自己只是個剛逃出虎口的小乞丐。
他像一株渴望陽光的小草,本能地循著聲音來源,在花架下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辨認方向后,他利用廊柱的陰影、假山的石縫,沿著濕潤的灌木叢和低矮的花臺邊緣,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向著燈火通明、傳出講課聲的書房方向摸去。
終于,他悄悄貼上了那扇散發著溫暖黃光的菱格窗欞。
屋內,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前兵部侍郎杜衡端坐正中,布滿皺紋的手指緩緩撫過桌上的一部發黃的帛書。“《衛公兵法》說:會用兵的人,陣形是筋骨關鍵。今天講十陣圖…鶴翼陣,最擅長包抄、圍困敵人…”窗外,李彥屏住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劃拉,模仿著鶴翼展開的樣子。
“元明!”杜衡突然點名一個穿著錦袍的少年,“鶴翼陣如果遇到敵人陣型堅固厚實,中心像鐵塊一樣硬,外翼又想包抄圍困,該用什么陣來破它?”
裴元明支支吾吾半天,臉漲得通紅:“這…應該…應該派精銳猛沖它的外翼…”
“猛沖哪里?沖外翼會被兩邊夾擊,沖中心又太硬打不動!”杜衡語氣嚴厲起來。堂內一片死寂,有人忍不住偷偷掩嘴笑。
旁邊一個穿著寶藍錦袍的公子崔恕,一邊用指甲剔著衣襟上的金線繡花,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費那勁干嘛,多帶些披重甲的騎兵,直接踩扁他們不就得了。”引起一片附和的低笑聲。后排另一個世家子弟干脆托著腮幫子,對著明亮的燭火發呆。
窗外的李彥,手指在冰冷的泥地里劃動得更快了,仿佛要把杜衡說的陣法在沙地上重現出來。杜衡的提問讓他渾身繃緊。裴元明的回答和崔恕那輕飄飄的話讓他著急,一股說不出的燥熱從冰冷的背脊竄上來——
“哎!”他忍不住失望地嘆了口氣。
“用車輪陣破它的兩翼!”一個焦急的、帶著稚氣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冷不丁刺破了窗戶紙,“再用精銳的鋒矢陣猛插它的心臟!”
“誰?!”書房里瞬間一片寂靜。
突然,那扇菱格木窗猛地從里面推開!杜衡枯瘦的手像閃電一樣探出,精準無比地抓住了李彥還沒來得及縮回去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扯離地面,“砰”地一聲摔落在堂內的青磚地上!冰冷的泥水濺到了周圍那些華貴錦緞靴面上,立刻引起一片嫌惡的驚叫和哄笑聲炸開了鍋。“哪來的泥猴子?”“野狗也敢議論軍陣大事!”裴元明更是惱羞成怒,指著李彥厲聲喝罵。
李彥趴在冰冷的地磚上,單薄的脊背繃得像張緊的弓。他牙齒微微打顫,視線里,一雙墨色繡著銀線的靴子停在眼前。他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無畏地迎著杜衡審視的目光,那目光深處藏著一絲不甘——我說的明明是對的!
杜衡先是仔細打量李彥沾滿泥漿的光腳和凍得發青的手腕,然后死死盯住他那張倔強緊繃、異常年輕的小臉。大廳里靜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杜衡踱步的噠噠聲。
杜衡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小乞丐,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話?誰在背后教你?說!”
冰冷的審問像鞭子抽下來。堂內的哄笑變成了竊竊私語和驚疑的目光。“一看就是奸細?直接打死算了!”崔恕不耐煩地擺手。
“杜先生且慢!”一個清凌凌的女聲像玉磬敲響,驟然響起。
門口燈火一暗,一個裹著玉色銀鼠皮斗篷的小身影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名穿著青衣皂靴、垂手肅立的健壯仆人。兜帽滑落,露出一張玉琢般精致的小臉,正是十二歲的裴家千金裴瑤,小名琉璃。她目光清澈,一眼掃過趴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李彥,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杜先生,”琉璃對杜衡微微一禮,“這人如果真是奸細,怎么會在您面前,當著這么多學子的面,點破鶴翼陣的破綻?這不是自曝其短嗎?上個月女兒在慈恩寺外被幾個無賴糾纏,正是這個小乞丐出手相助,我才得以脫身。請先生明察!”
一絲驚訝掠過杜衡深陷的眼窩。
裴元明跳了起來,指著李彥道:“妹妹你別被他騙了!他就是個下賤的……”
“乞丐又怎么樣?”琉璃淡淡打斷他的話,目光坦然地迎向眾人審視的眼神,“他懂那陣圖的破綻是真的,這就比許多人強了。是真是假,先生心中自有明斷。”
杜衡還沒開口,一個冰冷威嚴的聲音猛地響起:“區區一個賤民,認得幾個字就已經很奇怪了!還敢妄議軍陣,分明是存了歹心!”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完全擋住。身穿緋紅官袍、腰系金帶的從五品戶部郎中裴隱,大步走了進來。滿堂燭火都隨之一晃。他目光如劍,狠狠刺向地上的李彥,眼神里沒有半分對女兒的柔和,只有深潭般的警惕和官威。“懂得太多,必生禍亂!留著就是個禍害!”琉璃的小臉瞬間沒了血色。
“父親!”她急步上前,一把抓住裴隱的衣袖,“女兒說的都是真的!他救過我的命!而且…而且他只是說對了一句話而已啊!您這樣就要殺人,讓別人知道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女兒的救命恩人?女兒…女兒求您了!”
她越說越快,身子挺得筆直,聲音里帶著哭腔和一種豁出去的勇氣。
整個廳堂瞬間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學子們驚愕地看著這位平日里溫婉的小姐,不敢相信她敢這樣頂撞父親。
裴隱的臉色瞬間緩和了一些。杜衡渾濁的眼珠深處似乎飛快地閃過一絲異樣,隨即消失。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杜衡輕咳一聲,適時打破了沉默。
“裴大人息怒。”杜衡的聲音放軟了幾分,帶著年長者的圓滑,“小姐一片真心,事出有因。這小乞丐…”他渾濁的目光重新落在李彥身上,像是在看一件古怪的東西,“倒也有幾分急智,剛才說的確實像是兵法的精髓,不像普通孩子能懂。這背后…或許真藏著點什么。”
裴隱眼中的殺意猛地一頓,像被掐住了脖子,銳利地轉向杜衡,充滿懷疑。
杜衡摸著花白的胡子,不緊不慢地說:“裴大人身在戶部,掌管戶籍根基,最明白‘穩’字當頭。一個小乞丐,殺了倒也干凈。可如果他身后真有人指使…留著這條線,順藤摸瓜,揪出那藏得更深的根子,才是萬全之策啊。斬草要除根,得先看清根在哪里,不知道根底,怎么除得干凈禍患?”
裴隱的臉在明暗不定的燭光下急劇變幻,冷酷與算計反復交織。最終,他緊繃的下巴松了松,臉上立刻堆起一層假笑:“杜公說得對!這樣……也算給小女積福,更要查清根源!那就饒他一命!不過…”
他陡然轉向地上蜷縮的李彥,聲音猛地拔高,嚴厲無比:“大膽乞丐!私闖民宅,偷聽講學,擾亂秩序!來人!”
門外陰影里,一個面無表情、眼神精悍的黑衣漢子應聲而入,正是裴府的心腹護院趙七。
“拖到院子里去!重打二十棍!”裴隱厲聲下令,目光卻森冷地釘在趙七臉上,加重語氣補充道,“記住!扔出城去!永遠不準再踏進長安一步!趙七,你親自盯著辦,查清他的底細!”
兩名粗壯的家仆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架起渾身濕透、沾滿泥污的李彥。粗糙的繩索深深勒進他單薄的胳膊皮肉里,拖著他向外走去。身體重重擦過冰涼的門檻時,李彥下意識地抬起眼。
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了琉璃那雙黑白分明、盛滿了擔憂與復雜情緒的眼眸。那里面沒有絲毫的鄙夷或輕蔑。一股難以言喻的刺痛感猛地扎進他心口,仿佛被那清澈的目光燙了一下。他慌亂地垂下眼簾,任由更濃的黑暗和徹骨的寒意將自己吞噬。冰冷的泥點濺在他凍得發麻的光腳背上,最后一點微熱也迅速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