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黎踏入凌霄宗山門時，正是暮春。漫山遍野的杜鵑開得潑潑灑灑，紅的像燃著的火，粉的像揉碎的霞，連空氣里都飄著甜膩的花香。可這熱鬧景致，仿佛都與她隔了層無形的屏障。

她身著一襲月白道袍，料子是沈家特有的冰蠶絲，觸手生涼，在山風里輕輕揚起，卻帶不起半分暖意。烏發僅用一根溫潤的白玉簪束著，簪頭雕著極簡的云紋，是沈家嫡長女的信物。她走在青石板鋪就的長階上，步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像踩著無形的韻律，身后跟著的兩名沈家侍從垂首而立，捧著的古樸劍匣上，云紋流轉，隱隱有微光——那是沈家鎮族之寶，鎮魔劍。

“那就是沈家出來的？看著也沒什么特別的，冷冰冰的像塊玉。”

“你懂什么？沈家可是隱士第一家，據說他們的清玄術能定地脈、鎮山河，當年初代家主一劍斬了千年魔尊，才換來這百年安穩。”

“可她看起來比我們還小吧？能頂用嗎？”

細碎的議論聲順著風飄過來，沈清黎眼皮都沒抬一下。三日前，北境鎖妖塔崩塌的消息穿透沈家秘境的結界，族中最年長的長老撫著龜甲上裂開的紋路，長嘆一聲：“天地失衡，魔氣外泄，山河既亂，隱士再難隱。清黎，你去吧。”

她便來了，帶著沈家的劍，也帶著守護這萬里河山的使命。

凌霄宗的聚義大殿里，檀香裊裊，四大宗門的掌門與四大世家的家主已端坐多時。沈清黎剛按規矩行禮站定，一道金紅色的身影就帶著馥郁的香氣沖到她面前，帶起的風拂動了她額前的碎發。

“你就是沈清黎？”少女明眸皓齒，眉眼間帶著被寵壞的嬌縱，金紅色的裙擺上繡著展翅欲飛的鸞鳥，每一根絲線都綴著細碎的金箔，走動時流光溢彩——正是伊家少主伊嬌嬌。她像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似的，從沈清黎的木簪看到她洗得發白的道靴，嘴角勾起一抹輕慢的笑，“聽說你們沈家在山溝里待了一百年？怕是連最新的《九轉金丹訣》都沒見過吧？”

沈清黎抬眸，那雙眼睛很靜，像深冬結了薄冰的湖面，不起半點波瀾：“伊少主，據報，魔氣已越過雁門關，昨日攻陷了三座城池。”

伊嬌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揚起下巴：“急什么？有我在，還能讓那些丑八怪踏碎這錦繡河山？”她自小就是修仙界的天之驕女，五歲引氣入體，十歲筑基，十五歲凝結金丹，劍法學的是伊家秘傳的《鸞飛術》，靈動迅疾，論同輩修為，少有人能及。走到哪里都是眾星捧月，聽慣了奉承話，可沈清黎的出現像顆石子，打破了她習慣的平衡——隱士第一家的嫡長女，天生靈體，出生時便引得秘境里的千年古松開花，連掌管天道氣運的觀星臺都亮了三日，這些傳聞像針一樣，扎得她渾身不自在。

滅魔聯軍定在三日后出發，這三日里，凌霄宗的演武場成了最熱鬧的地方。弟子們操練時，總忍不住分神看兩個格外惹眼的身影：沈清黎總在最偏僻的西崖邊，要么盤膝打坐，指尖縈繞著淡淡的青色靈力，那是沈家獨有的清玄氣；要么就坐在崖邊，用柔軟的鹿皮擦拭鎮魔劍，劍身映著她清冷的側臉，連風都繞著她走，旁人想靠近三尺之內，都覺得一股寒氣逼來。

而伊嬌嬌則永遠在人群中心，被一群各宗門的年輕弟子圍著，要么指點幾句劍法，要么說笑打鬧，眼角的余光卻總往西崖瞟，像只警惕的小獸，隨時準備撲上去撕咬搶了自己地盤的對手。

“沈清黎，敢不敢跟我比一場？”第三日午后，演武場的操練剛停，伊嬌嬌終于按捺不住，提著她的佩劍“鸞影”，“噔噔噔”走到沈清黎面前，金紅色的裙擺掃過地上的落葉，帶起一陣風。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連正在指點弟子的幾位長老都停了動作。

沈清黎正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那里云霧繚繞，是她從未見過的開闊景象，聞言只是緩緩轉過頭，聲音清淡：“不必。”

“你怕了？”伊嬌嬌往前一步，劍尖直指沈清黎的心口，劍身顫動，發出細微的嗡鳴，“我就知道，隱士家族不過是故弄玄虛，真要動起手來，怕是連我一劍都接不住！”

話音還沒落地，沈清黎已經握住了身側的鎮魔劍。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甚至沒看到她如何拔鞘，只一道冷冽的銀光閃過，像天邊劃過的流星，精準地叩在鸞影劍的劍脊上。

“嗡——”一聲悠長的劍鳴，伊嬌嬌只覺得虎口一陣劇痛，手臂發麻，鸞影險些脫手飛出，她踉蹌著后退了三步才站穩，看著沈清黎的眼神里多了幾分難以置信的驚怒。

“我的劍，只斬魔。”沈清黎已收劍回鞘，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轉身繼續望著遠山。

伊嬌嬌的臉頰漲得通紅，握著劍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從小到大，她都是最耀眼的那個，第一次嘗到這樣的挫敗，像有根細刺扎在心里，又癢又疼，眼淚差點掉下來，卻倔強地仰著頭：“你等著！”說完，提著劍轉身跑了，金紅色的裙擺像只受傷的鳥兒，倉促地消失在人群后。

三日后，聯軍抵達雁門關。城墻外，魔氣像翻滾的黑霧，遮天蔽日，連太陽都成了模糊的光暈。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腐臭的魔氣，城墻上的守軍個個帶傷，甲胄破碎，卻仍緊握著兵器，眼中滿是疲憊卻堅定的光。

沈清黎站在城樓上，取出鎮魔劍。劍身上的云紋驟然亮起，發出清越的劍鳴，像清泉流過玉石，瞬間壓過了魔氣的嘶吼，讓周圍慌亂的人心都安定了幾分。

“沈清黎，左翼交給你！那里魔氣最盛，有幾只千年魔將鎮守！”凌霄宗掌門高聲下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憑什么？”伊嬌嬌駕著飛劍“嗖”地沖到沈清黎身邊，鸞影劍斜指地面，“左翼是最險的位置，該由我來守！我伊家的《鸞飛術》最擅長破陣斬將，難道比不上她一個只會打坐的？”

沈清黎沒看她，指尖快速掐了個清玄訣，淡青色的靈力像流水般漫延開，在城墻外凝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將撲過來的幾縷魔氣擋在外面：“你守右翼，那里有座糧草營，需要靈動的身法護著。”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沉靜力量。

伊嬌嬌還想爭辯，眼角余光瞥見一只磨盤大的魔蛛沖破魔氣，口器滴落著墨綠色的毒液，所過之處，堅硬的巖石都被腐蝕成膿水，正朝沈清黎撲來。她下意識地想提醒，卻見沈清黎足尖在城磚上輕輕一點，身形如白鶴掠起，衣袂翻飛，鎮魔劍劃破黑霧，帶起一道璀璨的青光，精準地刺入魔蛛最脆弱的復眼。

“吼——”魔蛛發出刺耳的嘶鳴，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化為一縷黑煙消散。

伊嬌嬌看得怔住了。她一直覺得沈清黎的清冷是裝出來的，此刻才明白，那是見過真正風浪后的沉靜。她咬了咬唇，調轉飛劍方向：“右翼就右翼！看誰殺的魔多！”金紅色的身影如一道流光，沖向右翼的戰場。

戰事膠著了七日七夜。沈清黎的清玄術能凈化魔氣，修補結界，卻極其耗損靈力。到第七日清晨，她的臉色已白得像紙，嘴唇干裂，月白道袍上染了不少暗紅的血漬，有魔的，也有她自己的。可她始終站在左翼最前線，鎮魔劍的光芒從未熄滅。

伊嬌嬌幾次殺到左翼附近，想幫她分擔些壓力，都被沈清黎用眼神制止了。她看著沈清黎獨自面對三只魔將的圍攻，青色的靈力越來越淡，卻仍不肯后退半步，心里那點較勁突然就沒了，只剩下莫名的焦躁。

直到最后一只魔將被斬滅，魔氣如退潮般消散，天邊露出魚肚白，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布滿傷痕的城墻上，也照亮了遠處連綿的山河，依舊壯麗。

沈清黎拄著鎮魔劍站在城墻上，望著重新露出輪廓的山巒，睫毛上結的霜花在陽光下閃爍，輕輕顫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墜落。

“喂，沈清黎。”一個帶著點別扭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伊嬌嬌走過來，遞過一個水囊，金紅色的裙擺上沾滿了塵土，臉上還有幾道淺淺的劃痕，卻掩不住眼底的光亮，“算你厲害。”

沈清黎轉過頭，接過水囊，指尖觸到伊嬌嬌溫熱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低聲道：“多謝。”

“不過別得意！”伊嬌嬌立刻別過臉，耳根卻悄悄泛起紅暈，“等回了凌霄宗，咱們再論劍，我一定贏你！”

沈清黎仰頭喝水，陽光落在她線條柔和的下頜上，沖淡了幾分清冷，她沒說話，卻極輕地“嗯”了一聲。

山風吹過，帶來遠處城鎮隱約的雞鳴和炊煙的味道，清新而鮮活。伊嬌嬌偷偷看著沈清黎的側臉，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突然覺得，這朵從深山里來的冰山雪蓮，好像也不是那么難靠近。或許等徹底平定了亂世，她該問問沈家秘境里，是不是也有開得這樣熱鬧的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