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卷著榆葉梅的落瓣，撲在昭信殿的雕花窗欞上，簌簌有聲。

十一歲的劉玉娘正踮著腳尖旋身，水綠色的裙擺掃過青磚地，帶起幾星落在地上的花瓣。曹側妃坐在鋪著軟墊的玫瑰椅上，手里搖著團扇，眼尾的笑紋里盛著暖意：“慢些轉身，腰再軟些，像拂柳那樣才好看?！?

劉玉娘咬著唇調整姿勢，鬢邊的珠花晃得她眼暈。她當初四處逃難的時候，哪想得到有朝一日能穿著綾羅學歌舞？

晉王這陣子又去了前線，帶著李存勖和一群義子們扎在柏鄉。偌大的昭信殿靜得發慌，曹側妃守著空蕩蕩的宮殿，日子像杯溫吞的茶水，沒滋沒味。

直到她看見玉娘端著茶盤走過庭院，忽然想起這丫頭腰肢就軟得像春水，便動了教她歌舞的心思。

起初一切都好。曹側妃耐心，劉玉娘也肯下功夫，晨起練身段，午后學樂理，昭信殿里總算有了些活氣。

可這太平日子沒過上半月，那個本應在前線的混世魔王，竟提著桿銀槍回來了。

昭信殿的青磚地擦得能照見人影，比她之前借宿的破廟干凈百倍，可她心里總有些發慌——尤其是那個總愛隨機出現的“魔頭”。

“嘖，這身段硬得像校場的槍桿?！?

果然，話音剛落，就傳來李存勖懶洋洋的聲音。十五歲的少年斜倚在門框上，手里拋著顆玉扳指，玄色錦袍的領口敞著，露出半截鎖骨，哪有半點晉王世子的模樣？他瞥了眼旋身的劉玉娘，忽然蹦出句，“翩若驚鴻差遠了，倒像驚弓之鳥?！?

劉玉娘的動作猛地僵住，差點崴了腳。她攥著裙擺瞪過去，這無賴明明昨天還把“長袖善舞”說成“袖子太長礙事”，今天倒拽起文來了。

“你懂什么？”她小聲嘟囔，臉頰卻悄悄發燙，不知是在緊張什么。

“本世子不懂？”李存勖挑眉，大搖大擺走到殿中，隨手抄起案上的瓜子嗑起來，“先生教過《樂記》，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你這舞里沒半分心意，倒像被狼攆著跳的。”

他一邊說一邊吐瓜子皮，有的落在靴面上，有的彈到窗臺上，活脫脫村頭嗑瓜子閑聊的老太太做派。

曹側妃無奈地拍了下桌子：“亞子！再搗亂就給我去校場扎馬步！”

李存勖被母親擰了把胳膊，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梗著脖子犟：“兒子是實話實說。玉娘這轉圈圈，不如嗣源哥的槍花好看?！?

這話逗得殿里的侍女們都笑了。昭信殿的大管事是曹側妃的陪嫁，跟著主子多年，李存勖也得給三分面子，她忍不住開口：“世子這話就偏頗了，姑娘家的歌舞，哪能跟槍花比？”

“周管事此言差矣?！崩畲孥昧⒖套绷松碜樱槐菊浀財[手，“昔年衛夫人學書，還借鑒過公孫大娘的劍器舞呢。藝術相通，藝術相通嘛?！?

他說得搖頭晃腦，倒真有幾分先生授課的模樣，逗得眾人笑得更歡了。

“世子既懂，不如露一手？”大管事笑著打圓場。

李存勖挑眉：“露就露。”他竟真解了腰間的玉帶，隨手遞給旁邊的小丫鬟，走到殿中站定。

待曹側妃的侍女撥響琵琶，他竟踏著節拍旋身而起——起初是武將的利落，踢腿時靴底掃過地面帶起風聲，轉瞬間卻柔了身段，水袖翻飛如白鳥振翅，眉眼間的英氣混著少年的明媚，竟比殿外的春光還要奪目。

劉玉娘看得呆了。她原以為這只會舞槍弄棒的世子，跳起舞來該像狗熊掰棒子，卻沒料到他身段這樣靈動，連眼神都帶著戲，仿佛那琵琶聲里唱的征戰與別離，全被他揉進了旋轉的舞步里。

“怎么樣？”李存勖停在她面前，額角滲著薄汗，呼吸帶點微喘，眼里的笑卻亮得驚人，“比你那小豬轉圈強吧？”

劉玉娘被笑得臉頰通紅，心里卻有點異樣。她偷瞄李存勖，見他正仰頭嗑瓜子，陽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得他睫毛根根分明。

他明明是個舞槍弄棒的武夫，偏生讀過那么多書，嘴里蹦出來的成語比她認得的字還多。前幾日她學《霓裳羽衣舞》，總記不住節拍，還是他用軍營的鼓點打拍子，幫她順了過來。

“別理他，咱們繼續?！辈軅儒χ驁A場，親自起身幫劉玉娘理了理裙擺，“你看，這樣提氣，眼神放柔些……”

正說著，李存勖忽然起身，學著劉玉娘的樣子踮腳旋身，玄色裙擺掃過案幾，帶倒了半盞茶水。他卻不管不顧，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動作笨拙得像只剛學飛的雛鷹，逗得滿殿人捧腹大笑。

“你看，這樣才叫生無可戀。”他停下動作，沖劉玉娘擠眉弄眼，“你那算什么？”

正巧此時，清風把桌上劉玉娘繡了一半的手帕吹落，帕子擦著李存勖的肩頭飛過，落在地上。他彎腰撿起來，忽然湊近她，聲音壓得極低：“是好看。比校場的槍好看，比二哥的弓好看，比……”

劉玉娘猛地后退半步，心跳得像擂鼓。他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帶著淡淡的墨香，讓她想起上次他教她認字時，也是這樣近的距離。她忽然覺得臉上發燙，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裙擺。

怎么會這樣？她明明該討厭他的。討厭他總來搗亂，討厭他嘴不饒人，討厭他看她時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煞讲潘麥惤鼤r，她心里怎么會像揣了只兔子？

“傻站著做什么？”李存勖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伸手想揉她的頭發，卻被曹側妃用團扇拍開。

劉玉娘重新踮起腳尖。可這次她總走神，眼角的余光總忍不住往李存勖那邊瞟。他正坐在門檻上，手里還在嗑瓜子，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心思又跑了?！辈軅儒p輕敲了敲她的額頭，“是不是被那混小子帶壞了？”

劉玉娘的臉更燙了，慌忙搖頭：“沒有……”

李存勖在一旁接話：“母親這就冤枉兒子了。玉娘是自己心猿意馬，所謂‘身在此處，心在天涯’，說的就是她?！?

“你還說！”曹側妃笑著揚手要打，李存勖笑著跳開，轉身跑向殿外，“兒子去校場了！免得礙眼！”

他跑得飛快，玄色的身影轉眼消失在回廊盡頭，卻把滿殿的笑聲和劉玉娘那顆亂跳的心，都留在了原地。

夕陽西下時，劉玉娘坐在窗前練舞譜，指尖劃過“比翼鳥”三個字，忽然想起李存勖方才的樣子。她猛地合上舞譜，心跳得像要撞開胸膛。

她突然開始恨自己，人家那么笑話你，你的心臟撲通撲通的是要做什么？這么一想，她的那些不為人知的小主意又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