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市的初夏總是裹挾著潮濕的熱氣，蘇悅抱著一摞畫稿在林氏集團總部大廈的走廊里小跑時，額角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畫稿最上面那張是剛修改好的奶茶品牌插畫，暖黃色的背景里擠著一群捧著杯子笑的年輕人，衣角的褶皺里還沾著未干的顏料。

“抱歉借光——”蘇悅的聲音里帶著點急促的喘息，像被夏日熱風追著跑的風鈴。

她側著肩膀在人群里靈巧地穿梭，帆布包的帶子深深嵌進鎖骨下方，勒出兩道紅痕，包里的畫稿邊緣隨著動作輕輕拍打著后背，像一群不安分的蝴蝶。

還有五分鐘，就要和林氏廣告部的張總監面談。

這個念頭像塊小石子，在她心里咚咚地敲著。

這份兼職對她來說，是畫室墻角那盞快要熄滅的燈——下個月的租金催款單已經在畫板上壓了三天，邊角都被風吹得卷了起來；更讓她揪心的是母親昨天發來的體檢單，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像排尖細的針，扎得她凌晨三點還盯著天花板，直到晨光爬上窗簾才迷迷糊糊睡去。

走廊盡頭的電梯“叮”地彈開金屬門，冷白的燈光順著門縫淌出來。

蘇悅攥緊畫稿加快腳步，想從電梯側后方繞過去，可電梯里的人像是踩著風出來的，黑色西褲的褲腳帶起一陣凌厲的氣流。

她只來得及“呀”地低呼一聲，懷里的畫稿就像被驚擾的鳥群，“嘩啦”一聲掙脫懷抱，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散落開來。

“對不起！”

她慌忙蹲下身去撿，手指剛觸到最上面那張畫，就被一只锃亮的黑色牛津鞋踩住了邊角。

蘇悅抬頭時，正好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男人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冷得像淬了冰。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滿地狼藉，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走路不看路？”

男人的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冷，皮鞋依舊沒挪開。

畫稿上的奶茶杯被踩出個清晰的鞋印，蘇悅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

她撐著膝蓋站起來，因為著急臉頰漲得通紅：

“明明是你從電梯里沖出來的！不會說句抱歉嗎？”

男人挑眉打量她——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沾著顏料的帆布鞋，還有那扎得歪歪扭扭的高馬尾，幾縷碎發粘在汗濕的頸間。

他見過太多想在林氏大廈里制造“偶遇”的年輕女孩，眼前這個看起來倒像是真的慌了神，只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盛著盛夏的陽光，此刻正帶著怒氣瞪著他。

“林總，會議時間到了。”

隨行的助理低聲提醒，遞上一份燙金封面的文件。

男人這才慢悠悠地挪開腳，視線掃過地上那張被踩臟的畫稿，嘴角勾起抹幾不可查的嘲諷：

“看來你的畫，和你的人一樣莽撞。”

說完便轉身走向走廊另一頭，黑色西裝的背影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修長的影子，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蘇悅氣得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蹲下去飛快地將畫稿攏起來，發現有三張邊角已經被踩得發皺，最上面那張的鞋印尤其刺眼。

她對著男人離去的方向做了個鬼臉，小聲嘟囔：

“什么人啊，長得人模人樣，說話這么刻薄。”

等她抱著畫稿沖進會議室時，額前的碎發已經凌亂地貼在臉上。

廣告部總監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看到她這副模樣愣了愣，隨即笑著指了指座位：

“是蘇悅同學吧？快坐，路上是不是堵車了？”

蘇悅把畫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剛想解釋剛才的插曲，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

是畫室老板發來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字：

“小蘇，這個月的租金再拖下去，我只能另找租戶了。”

她指尖一顫，屏幕的光映在眼底，剛才被踩踏的委屈突然翻涌上來。

深吸一口氣后，她把那張沾著鞋印的畫稿抽出來放在最底下，抬頭時臉上已經揚起標準的微笑：

“張總監您好，這是根據貴公司要求修改的三套方案，其中第二套增加了……”

會議室里的空調吹散了些許熱氣，蘇悅說起畫稿時眼睛里的光芒，比任何精致的妝容都要動人。

她語速輕快地講解著構圖思路，提到如何用撞色表現年輕人的活力時，指尖在畫稿上輕輕點著，帆布包里露出半截的鉛筆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而此時的頂層總裁辦公室里，林宇軒正站在落地窗前聽趙陽匯報工作。

玻璃映出他挺拔的身影，袖口挽起的弧度都帶著精確的克制。

“廣告部那邊說，今天約了個美院的學生談插畫合作。”趙陽翻著平板上的文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剛才在走廊好像撞到您的，就是那個學生吧？抱著一堆畫稿跑得飛快，跟只受驚的小鹿似的。”

林宇軒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沒驅散剛才殘留的觸感。

女孩抬頭時眼里的光太亮，像他收藏的那幅印象派畫作里，突然闖入鏡頭的向日葵。

“資料給我。”他淡淡開口，目光落回窗外。

星耀市的天際線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玻璃幕墻反射著流云，而他不知道，那堆被踩臟的畫稿里，藏著一個即將與他的世界轟然相撞的夏天。

蘇悅走出林氏大廈時，手里攥著簽好的合作意向書，指腹反復摩挲著末尾的簽名欄。

張總監不僅沒介意畫稿的瑕疵，還額外加了百分之二十的稿酬，說她的畫里有“難得的生命力”。

風穿過街角的梧桐樹葉，帶來一陣涼爽。

她掏出手機給母親發了條消息：“媽，我找到好工作了，體檢費我來交，別擔心。”

然后點開與畫室老板的對話框，輸入“租金明天就轉過去”，發送時指尖都帶著笑意。

畫稿最底下那張沾著鞋印的畫，被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撫平。

黑色的鞋印像塊突兀的墨漬，卻奇異地沒破壞整體的暖色調。

蘇悅對著陽光舉起畫稿，突然想起那個男人鏡片后的眼睛，像結了層薄冰的湖面。

“怪人。”她小聲嘀咕著，把畫稿折起來塞進帆布包。

轉身走向地鐵站時，帆布包里的鉛筆又輕輕晃了晃，仿佛在預告著什么即將破土而出。

回到學校時，夕陽正將藝術樓的玻璃窗浸成琥珀色，光線透過玻璃漫進來，在走廊地板上淌成一片溫暖的河。

蘇悅抱著畫筒穿過爬滿爬山虎的長廊，墨綠色的藤蔓在磚墻上織成密網，葉片上的露珠被夕陽照得像碎鉆。

帆布包上蹭著的顏料在磚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活脫脫一幅移動的抽象畫。

畫室里飄著松節油混著鉛筆屑的氣息，帶著點澀澀的木質香。

幾個同學圍著畫架低聲討論構圖，炭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此起彼伏，看到蘇悅進來，紛紛抬眼打招呼，畫架后探出幾張沾著油彩的臉。

“悅悅，林氏那邊談得順不順利？”林曉舉著支馬克筆從畫架后探出頭，發梢沾著點未干的鈷藍顏料，像別了朵小巧的藍花。

蘇悅把畫筒輕輕靠在墻角，拉開椅子坐下時，掌心還殘留著簽意向書時的微麻感，那觸感像顆小小的種子，在心里悄悄發了芽。

她扯了扯被汗水浸得發潮的領口，臉上漾開明朗的笑：“成啦，張總監說下周就能簽正式合同。”話音剛落，就被林曉撲過來抱住，對方袖口的顏料蹭在她的白 T恤上，暈出朵毛茸茸的小藍花。

畫室最里面的角落是蘇悅的小天地，畫架上掛著幅快完成的油畫——星耀市的老街巷弄里，賣糖畫的老人正低頭熬著糖漿，銅鍋里的琥珀色液體泛著微光，陽光穿過屋檐的縫隙，在他佝僂的背上鋪出層金箔似的光暈，連鬢角的白發都閃著暖光。

這是她為下個月畫展準備的主打作品，已經斷斷續續畫了三個月，畫布邊緣都磨出了淺淺的毛邊。她擰開松節油瓶蓋，刺鼻的氣味鉆進鼻腔的瞬間，白天在林氏大廈的狼狽突然就淡了。

畫筆在調色盤上碾開赭石色，筆尖觸到畫布的剎那，所有的焦慮都順著顏料緩緩暈染開去。

她想起上周去老街采風時，老人遞來的那串冒著熱氣的糖畫，蜜色的鳳凰翅膀還微微顫動，甜絲絲的味道似乎還粘在舌尖，連空氣都變得溫軟起來。

暮色像層薄紗漫進畫室時，蘇悅才驚覺肚子餓得發慌，胃里輕輕抽搐了一下。

她對著畫布后退半步，指尖在空氣中虛虛勾勒著光影的層次——還差最后幾筆，老人袖口磨破的線頭要再添點灰度，糖漿在石板路上凝成的光斑得加些細碎的白，這些都得在今晚趕出來。

月光從天窗漏下來，在畫布上投下塊菱形的亮斑，像塊剔透的水晶。

蘇悅站在畫架前，身影被臺燈拉得很長，在墻上拓出個專注的剪影。

畫筆在畫布上沙沙游走，筆尖與油彩相觸的聲音，像在與時光悄悄對話。

她沒發現，畫里老街的青石板路上，竟不知不覺多了道淺淡的鞋印，鞋頭微微上翹的弧度，和白天在林氏大廈被踩臟的那枚，有著奇妙的重合，仿佛命運悄悄埋下的伏筆。

會議室里的冷氣像無聲的潮水，漫過腳踝時帶著沁骨的涼。

林宇軒指間的鋼筆在文件上劃出流暢的弧線，簽下名字的瞬間，筆尖與紙張相觸的力度精準得如同瑞士鐘表的齒輪，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對面的合作方正滔滔不絕地闡述項目細節，西裝領口的溫莎結系得如同教科書般標準，可那些裹著商業術語的冗長句子，像隔著層磨砂玻璃飄過來，在他耳邊碎成一片模糊的嗡鳴。

“林總對這個方案還有什么補充？”合作方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根細針戳破了他游離的思緒。林宇軒抬眼時，鏡片后的目光依舊沉靜如深潭，不起半分波瀾。

他指尖輕點著胡桃木桌面，發出規律的篤篤聲，語速平穩得像在念一份早已擬好的聲明，卻精準地指出了方案中三個數據漏洞。

每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鋼珠，不偏不倚地砸在要害處。

合作方的臉頰騰地泛起紅暈，慌忙抓起筆在筆記本上劃拉，會議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他重新將視線落回文件上，可眼前的數字突然開始晃動，竟疊出那個女孩匆忙離開的身影——

帆布包帶子深深勒進瘦削的肩膀，擠出兩道淺痕；幾縷碎發粘在汗濕的頸間，隨著腳步輕輕顫動；轉身時畫稿的邊角在空氣中劃出慌亂的弧線，像只被驚飛的白鳥，翅尖還沾著陽光的溫度。

“剛才在走廊……”

趙陽的聲音像投入靜水的石子，在他耳邊漾開圈漣漪，同時遞來一杯溫水，杯壁凝著細密的水珠，“是美院的學生，來談插畫合作的。”

林宇軒接過水杯，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掌心，卻沒驅散那莫名的違和感。

他見過太多想攀附林家的年輕女孩，或低眉順眼故作嬌羞，或眼波流轉滿是算計，可那個女孩不一樣。

她抬起頭時眼里的怒氣像簇跳動的小火苗，帶著未經世事的生猛，連攥緊畫稿時指節泛白的樣子，都透著股寧折不彎的倔強，像株逆風生長的野草。

“關于下季度的宣傳計劃……”合作方的聲音再次響起，林宇軒頷首示意對方繼續，指間的鋼筆卻慢了下來，在文件邊緣劃出個淺淡的圈。

他想起女孩被踩臟的畫稿，那暖黃色的背景里，本該盛滿陽光的奶茶杯上，赫然印著個清晰的鞋印——

是他今早剛擦亮的牛津鞋，鞋頭的弧度還帶著皮革特有的光澤。

這個認知讓他眉峰幾不可查地蹙了下，像平靜的湖面掠過絲微風。

林氏集團的走廊每天有上百號人經過，他習慣了被各種目光注視，有敬畏，有諂媚，有試探，卻第一次對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產生莫名的探究。

她抱著畫稿奔跑時，帆布包里露出的半截鉛筆是不是還在晃動？

被踩臟的畫稿會不會影響她和廣告部的面談？

那些畫里，是不是也藏著像她眼睛一樣亮的光？

“林總？”

他猛然回神，發現會議室里的目光都像聚光燈般打在自己身上。

窗外的流云正掠過玻璃幕墻，在他臉上投下轉瞬即逝的陰影，將那瞬間的失神掩蓋得嚴絲合縫。

林宇軒將鋼筆輕輕擱在文件上，發出清脆的輕響，像在為這場短暫的走神畫上句點，隨即重新換上那副無懈可擊的表情：

“方案整體可行，細節部分讓趙助理和你們對接。”

散會時合作方殷勤地伸手，掌心的溫度帶著刻意的熱絡，他禮貌性地回握，目光卻不自覺地瞟向電梯口的方向。

那里空空蕩蕩，只有保潔阿姨推著清潔車緩緩走過，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檸檬香，沖淡了空氣中殘留的咖啡香，卻沖不散那個匆匆離去的背影。

林宇軒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織成流動的錦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玻璃，留下道淺痕。

那個抱著畫稿的身影像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漣漪，卻在他習慣了精準計算的世界里，漾開了一圈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好奇，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微小，卻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