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沒有停歇的意思。
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拉扯成破碎的光帶,又被疾馳而過的車輪碾碎。江雨趴在電動車把手上,沉重的黃色雨衣吸飽了雨水,像一層冰冷的鎧甲壓在身上。頭盔面罩上的水流幾乎連成一片,視野里只剩下模糊晃動的光影和扭曲變形的霓虹招牌。手腕的劇痛在每一次擰動油門、每一次顛簸過坑洼時尖銳地爆發,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針在反復穿刺韌帶,痛得他額角青筋都在突突跳動。
從市醫院急診部逃離后,他又接了兩單。一單是送到居民樓,顧客隔著門禁不耐煩地讓他放門口;另一單是送到網吧,染著黃毛的小年輕叼著煙,接過炸雞時嘟囔了一句“湯都灑了,真慢”。麻木地點擊“送達”,APP里那微薄的配送費數字跳動增加,像冰冷的刻度,丈量著他這場自我放逐的距離。
夜更深了,雨勢稍緩,卻更加綿密冰冷。風卷著雨絲,像細密的冰針,無孔不入地鉆進雨衣的縫隙,凍得他牙齒都在打顫。胃里空空如也,早先那幾個蟹黃小籠包帶來的暖意早已被雨水和疲憊沖刷殆盡,只剩下冰冷的灼燒感。手腕的腫脹似乎更厲害了,隔著濕透的、粗糙的勞保手套,都能感覺到皮肉在突突地跳動。
他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想找個地方喘口氣。路旁一家24小時便利店的燈光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溫暖明亮。他把電動車歪在店門口的雨棚下,熄了火。摘掉頭盔的瞬間,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猛地灌入,激得他一個哆嗦。濕透的頭發黏在額頭上,不斷往下淌著水。他甩了甩頭,像只落水的狗。
便利店里暖氣開得很足,玻璃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雨聲和寒意。江雨推門進去,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店員是個年輕小伙,正靠著收銀臺打瞌睡,被門鈴驚醒,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
江雨沒理會,徑直走到最里面的貨架。他需要點能補充熱量的東西,便宜,頂餓。視線掃過貨架,最終停留在最便宜的袋裝方便面上。他伸手去拿,左手腕傳來的劇痛讓他動作一滯,悶哼一聲,只能用右手笨拙地抓起兩袋紅燒牛肉面。
轉身走向收銀臺的幾步路,他走得有些踉蹌。濕透的雨衣下擺滴著水,在他身后留下一串深色的水漬。冷,餓,痛,疲憊……各種不適感像潮水般涌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他靠在冰涼的收銀臺邊緣,等著店員掃碼。
“一共八塊。”店員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
江雨用那只沒受傷的右手,有些僵硬地去掏褲兜里的現金。濕漉漉的紙幣黏在一起,他費力地捻開一張十塊的遞過去。店員找回零錢,他看也沒看,胡亂塞進口袋。
“有…有膏藥嗎?”江雨的聲音嘶啞干澀,幾乎不像他自己的。他抬起左手,示意了一下手腕的位置。濕透的勞保手套下,隱約可見腫脹的輪廓。
店員愣了一下,指了指旁邊的小貨架:“有,最上面那層,止痛的。”
江雨走過去。貨架上擺著幾種膏藥,包裝花花綠綠。他看也沒看牌子,伸手就去拿最便宜的那種。指尖觸碰到冰涼的藥盒時,一段被塵封的、帶著樟腦和草藥氣息的記憶碎片,毫無預兆地、尖銳地刺破了此刻的冰冷和疲憊——
多年前的夜,月明星稀
放學后的操場空曠寂靜,暮色四合,冷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江雨垂頭喪氣地繞著操場跑道,一圈,又一圈,機械地做著深蹲蛙跳。每一次下蹲,大腿肌肉都酸脹得像是要撕裂。他校服外套胡亂扔在跑道邊的石階上,只穿著單薄的T恤,汗水浸透了后背,又被冷風一吹,凍得他直打哆嗦。
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他和幾個死黨躲在學校廢棄器材室后面抽煙,被路過的教導主任逮了個正著。死黨們跑得快,只有他倒霉被揪住。后果就是被罰蛙跳繞操場一圈,外加三千字檢討。
天色越來越暗,腿像灌了鉛。他跳到第三圈時,膝蓋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一個重心不穩,他“撲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塑膠跑道上,手掌和膝蓋火辣辣地疼。
“服!”他低罵一聲,撐著地面想爬起來,膝蓋處卻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讓他又跌坐回去。挫傷的疼痛加上體罰的疲憊和屈辱感,讓他煩躁得想砸東西。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他旁邊的跑道邊。
江雨警惕地抬起頭,逆著昏暗的光線,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林草。她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懷里還抱著幾本書,顯然是剛結束值日準備回家。
“看什么看?”江雨沒好氣地吼道,聲音因為疲憊和煩躁而異常粗啞。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尤其是這個總是安安靜靜、一副好學生模樣的林草。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膝蓋的刺痛卻讓他再次皺眉。
林草被他吼得瑟縮了一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低頭走開。她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他幾秒鐘,然后默默地放下懷里的書,拉開自己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拉鏈,在里面摸索著什么。
江雨皺著眉,不耐煩地看著她。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很快,林草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扁扁的、印著綠色草藥圖案的小紙盒。她走到江雨旁邊的石階上,把那盒東西放在他胡亂扔著的外套旁邊。動作很輕,幾乎沒有聲音。
“這個…貼膝蓋上…會好一點。”她的聲音細細的,像蚊子叫,在寂靜的暮色里卻格外清晰。說完,她飛快地抱起自己的書,轉身就走,腳步有些匆忙,像怕他再吼她。
江雨愣愣地看著石階上那個小小的藥盒,又看看林草消失在暮色中的瘦小背影,一時間忘了膝蓋的疼痛和心頭的煩躁。晚風吹過,帶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淡淡的草藥清香。
他撐著地面,慢慢挪到石階邊坐下。拿起那個小紙盒,借著最后一點天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跌打鎮痛膏”。他撕開包裝,里面是幾片深褐色、散發著濃烈樟腦和中藥氣味的膏藥貼。
他笨拙地撕開一片膏藥背面的貼紙,那黏糊糊的藥膏暴露在空氣中,氣味更加刺鼻。他撩起褲腿,看著自己紅腫破皮的膝蓋,皺著眉,小心翼翼地把那片溫熱的、帶著強烈氣味的膏藥貼了上去。
一股辛辣的、帶著涼意的感覺瞬間透過皮膚傳來,覆蓋了原本火辣辣的疼痛,帶來一種奇異的舒緩感。他靠在冰冷的石階上,看著空無一人的操場,晚風吹著他汗濕的T恤,冷得他打了個哆嗦。但膝蓋上那片膏藥,卻像一個小小的暖源,固執地散發著藥力和溫度。
他低頭看著那個空了的藥盒,上面印著的綠色草藥圖案在暮色中有些模糊。鼻尖縈繞的濃烈藥味,蓋過了操場上塵土和枯葉的氣息。那個悶不吭聲放下藥盒就走的背影,和那股揮之不去的草藥味,像一個小小的烙印,留在了那個狼狽不堪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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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的玻璃門被推開,帶進一股冷風和雨水的濕氣,打斷了江雨的回憶。
他猛地回過神,指尖還捏著那盒最便宜的止痛膏藥。冰冷的塑料藥盒觸感將他拉回現實。鼻尖似乎還殘留著記憶中那股濃烈刺鼻的樟腦和草藥味,與便利店里的關東煮和暖氣的味道格格不入。
他低頭看著自己濕透的左手手套,隔著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覺到手腕處那持續的、灼熱的跳動。膝蓋上那片膏藥帶來的奇異舒緩感早已是遙遠模糊的記憶。現在,只有這冰冷的、廉價的膏藥貼,和這身笨重濕透的雨衣,才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他拿起那盒膏藥,走到收銀臺前,和那兩袋方便面放在一起。
“再加這個。”他聲音依舊嘶啞。
店員掃了碼:“一共十二塊五。”
江雨付了錢,拎著裝著方便面和膏藥的塑料袋,推開沉重的玻璃門,重新撲進冰冷的雨夜里。便利店的暖光迅速被隔絕在身后,濕冷重新包裹了他。
他走到電動車旁,沒有立刻上車。他靠在濕漉漉的車座上,借著便利店透出的微弱燈光,撕開了那盒膏藥的包裝。濃烈刺鼻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和雨水的腥氣混合在一起。他費力地、用牙齒配合右手,撕開了濕透的勞保手套,將它褪下。
左手腕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紅腫發亮,皮膚被磨破的地方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邊緣紅腫發炎,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他咬著牙,撕開一片膏藥,那黏膩冰涼的觸感貼在滾燙腫脹的皮肉上,帶來一陣強烈的、帶著刺激性的涼意,瞬間壓過了那持續不斷的灼痛,但也激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他笨拙地將膏藥撫平貼好,然后重新戴上那只冰冷濕透、散發著汗味和雨水腥氣的勞保手套。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剛貼好的膏藥,又是一陣難言的刺痛。
他跨上電動車,擰動電門。手腕處的涼意和刺痛感交織在一起,像一種殘酷的提醒。他抬頭望了一眼黑沉沉的、雨幕籠罩的夜空,又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時間已近午夜。APP里顯示他今天的收入:78.5元。在這筆收入在以前甚至不如隨意一夜通宵的花費。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頂端,突然無聲地彈出一條新短信的預覽。
發件人:小草
內容預覽:[圖片]你的……
后面的內容被省略號代替。
江雨握著車把的手猛地一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林草?她給他發短信?還發了圖片?是什么?
巨大的驚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幾乎是顫抖著,用那只濕漉漉的、戴著粗糙手套的右手手指,慌亂地戳向屏幕,想要點開那條信息!
指尖的濕滑和手套的阻礙讓他操作異常笨拙。第一次沒點開,第二次滑開了鎖屏,第三次才終于戳中了那條信息提示!
屏幕跳轉。
短信界面打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
發件人:小草
時間:23:47
圖片
你的《上林賦》…掉在急診大廳地上了。
下面,附著一張拍攝得有些模糊的照片。燈光慘白的地磚上,靜靜地躺著一小卷熟悉的、邊緣有些磨損的桑皮紙。正是他那幅抄錄了三天、手腕腫痛、視若珍寶又最終被林草“存進銀行保險柜”的《上林賦》殘卷!它像一件被遺棄的垃圾,孤零零地躺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大廳冰冷的地面上!
江雨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凍結!頭盔里,他粗重的喘息聲驟然停止,只剩下雨水瘋狂敲打塑料外殼的噼啪聲,震耳欲聾。
急診大廳…掉在地上…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這副狼狽逃竄的樣子?她看到了他連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都拿不穩、像垃圾一樣遺棄的樣子?
一股巨大的、滅頂般的羞恥和冰冷刺骨的絕望,如同洶涌的黑色潮水,瞬間將他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