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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鍍金的鎖鏈

醫院的燈光慘白如紙,均勻地涂抹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反射出令人眩暈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更深層的、混雜著藥味、汗味與無形焦慮的沉悶氣息。江雨陷在走廊塑料椅里,椅子的棱角硌著尾椎,他卻感覺不到疼。目光死死釘在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病房門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錨點。里面躺著的是他父親,江淮生。心梗,支架手術剛做完,命懸一線時被硬生生拽了回來。

鄰居王叔深夜的電話像驚雷炸響時,江雨正對著書桌上那個敞開的銹鐵盒發呆。指尖捏著那張泛黃的便簽紙,林草稚嫩的筆跡和那個歪扭的笑臉,像燒紅的針,反復刺扎著他潰爛的神經。王叔急促沙啞的“快!中心醫院!你爸心梗了!”將他從自怨自艾的泥潭里猛地拖出,拋向一個更冰冷、更現實的深淵——他在這世上僅存的血親,可能也要沒了。

他滾下樓梯,沖進寒夜。一路狂奔到醫院,肺葉灼痛。手術室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像死神嘲弄的眼。走廊空蕩死寂,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母親焦灼的身影,沒有可以分擔的肩膀。十五年前那場地震帶走了母親,也抽走了這個家所有的暖意和依靠。現在,輪到他獨自面對這盞紅燈,獨自簽下那份決定父親生死的手術同意書。

簽字的筆很沉。護士遞來的紙張冰冷。“直系親屬簽字”那幾個字像烙鐵。他看著自己落下的名字,汗濕的筆跡在紙上洇開一團墨跡,像他此刻污糟的人生。簽下去的不是名字,是沉甸甸的責任,是巨大的恐慌,更是十五年來父子間那道用沉默和金錢筑起的冰墻。墻那頭,是他怨恨過、逃避過,卻又無法真正割舍的人。

手術燈滅。父親被推出來,臉色灰敗,身上插滿管子,像個被拆解的機器勉強拼湊。只有監護儀上跳動的綠線和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江雨跟在推床邊,看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深刻的皺紋,松弛的皮肉,早已不復記憶中的輪廓。一種混雜著陌生、酸楚和某種更深沉東西的情緒堵在喉嚨。

病房是擁擠的三人間。護工張阿姨手腳麻利地忙碌著。江雨杵在狹窄的床尾,像個礙事的擺設,看著張阿姨調整點滴、擦拭虛汗。他笨拙,插不上手。空氣中只有儀器單調的滴滴聲,和父親粗重艱難的呼吸。

手腕的腫痛在持續的寒意中隱隱發作。他下意識按了按繃帶。那里,還有心口那道淺白的油燈疤。銹鐵盒里陳舊的草藥味,林草雨幕中決絕的背影,父親灰敗的臉……所有畫面在他混亂的腦中攪成一團。他口袋里,手機沉甸甸的——就在父親被推進手術室前,他收到了那條該死的銀行通知:「您尾號XXXX賬戶入賬人民幣5000.00元」。這筆錢,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此刻焦灼的臉上!

這筆錢!這筆父親在倒下前,或許還在惦記著要按時打給他的生活費!這筆他每個月都心安理得地接收,用來支付房租、網費、外賣,甚至用來買那條被林草退回的水晶手鏈的錢!這筆錢像一條鍍金的鎖鏈,鎖住了他渴望獨立的翅膀,也時刻提醒著他的“被豢養”狀態。他一邊依賴著它維持體面的中產生活,一邊在心底深深厭惡著這種依賴帶來的無能感和恥辱。林草的出現,她那洞穿一切的清醒和獨立,像一把鋒利的刀,將他這虛偽的平衡徹底割裂。他想要切斷這臍帶,想要證明自己可以“自力更生”,可父親的突然倒下,將這剛剛萌芽的、帶著浪漫色彩的“獨立宣言”,擊得粉碎。

時間粘稠地爬行。窗外的死灰色漸漸透出病態的白。快中午時,病床上的父親喉嚨里發出嗬嗬聲,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眼神渾濁,沒有焦點。

張阿姨連忙俯身:“江先生?醒了?要喝水嗎?”

父親干裂的嘴唇艱難地嚅動,破碎的氣音擠出喉嚨:“小雨…卡…”

聲音微弱,張阿姨沒聽清:“您說什么?喝水?”

江雨卻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聽懂了!無比清晰地聽懂了!

“小雨…卡…”又是兩個模糊的音節。父親那只沒有扎針、布滿老年斑的手,極其微弱地向上抬了抬,指尖顫抖著,似乎想指向什么,最終只是徒勞地在空中抓撓了一下,無力地垂落在被單上。那虛握的手指,固執地保持著抓取的姿勢,像要抓住某個看不見的、卻至關重要的東西——比如,他那張存著生活費的銀行卡?

一股混雜著滔天酸楚、滅頂羞恥和巨大荒謬感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江雨的理智堤壩!都這樣了!剛從鬼門關爬回來,意識都未清醒,他爸最本能的反應,竟然還是擔心他沒錢!擔心他那張該死的卡!就在幾個小時前,那張卡里剛剛被打入5000塊!這筆父親可能是在病發前最后一刻還在操作匯出的錢!這筆此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著他口袋的錢!

他享受著父親提供的優渥,用它構筑自己看似自由實則空洞的生活,卻在心底鄙夷著這“施舍”,將其視為自己無能的恥辱柱。他矛盾著,抗拒著,又不得不依賴著。林草讓他渴望掙脫這鎖鏈,可現實卻在他剛生出掙脫念頭時,就給了他最殘酷的一擊——他掙脫的代價,可能是他父親此刻最深的掛念和擔憂!

“爸…”江雨的聲音堵在喉嚨里,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錢…有…剛…剛……”他想說“您別操心”,可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卡住。他幾乎是撲到床邊,伸出顫抖的手,想要去握住父親那只虛軟無力的手,仿佛想通過這接觸傳遞一點溫度,傳遞一點“我很好,錢很多,您別擔心”的謊言。

父親渾濁的目光似乎在他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又似乎根本沒有焦距。那目光空茫地穿透了他,投向某個未知的虛空。嘴唇又微弱地動了一下,最終還是疲憊地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那只虛握的手,依舊固執地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個無聲的、沉重的、帶著血色的問號,深深烙印在江雨的心上。

張阿姨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著工作。儀器的滴滴聲規律地響著。

江雨再也無法忍受。那虛握的手,那聲“小雨…卡…”,口袋里那疊嶄新的、散發著油墨味的鈔票,像三座大山壓得他肝膽俱裂!他猛地轉身,踉蹌著沖出病房,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只想逃離這令他窒息和崩潰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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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盡頭,繳費窗口排著隊。冰冷的玻璃后,工作人員面無表情。江雨喘著粗氣站到隊尾,只想找個地方大口呼吸。

前面是個穿著褪色工裝、背著一個巨大工具包的中年男人。他從一個破舊的錢夾里,小心翼翼地捻出一疊鈔票。五塊、十塊、皺巴巴的二十塊……手指粗糙黝黑,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油泥。他佝僂著背,臉上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焦慮,眼睛死死盯著點鈔機。

“還差四百五。”工作人員的聲音毫無溫度。

男人的肩膀瞬間塌陷下去,嘴唇哆嗦著:“師傅…通融通融…我…我下午就去結工錢,晚上一定補上…”

“系統鎖了。今天不交齊,明天藥就停。”冰冷的宣判。

男人像被抽掉了脊梁,整個人劇烈地晃了一下。他死死攥著那個干癟的錢夾,指節捏得發白,青筋暴起。最終,他頹然地、極其緩慢地從工具包最底層,摸出一個卷得很緊的塑料袋,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張更破舊的零錢和幾個鋼镚。他顫抖著,一枚一枚、一張一張地數著,湊齊,遞了進去。那動作,充滿了絕望的沉重。

江雨站在后面,像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口袋里,那五沓嶄新的、還帶著銀行封條氣息的百元元鈔票,此刻像燒紅的烙鐵,隔著布料狠狠燙著他的皮肉!

強烈的對比帶來的沖擊和羞恥,像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他享受著父親提供的中產保障,抱怨著它的“枷鎖”,卻從未真正觸碰過“缺錢”二字背后,那足以壓垮脊梁的卑微、掙扎和尊嚴的碎裂!那個男人絕望地數著硬幣的身影,和他口袋里這疊嶄新的、來自病床上父親的“生活費”,在他腦海里形成了最殘酷、最諷刺的鏡像!

他有什么資格矛盾?有什么資格覺得父親的錢是“恥辱”?他所謂的“獨立”渴望,在林草出現之前,不過是溫室里矯情的囈語!他從未真正為生存彎下過腰,從未體會過“自力更生”背后那沉甸甸的血汗!

輪到江雨了。護士遞過單據:“3床江淮生家屬?預繳費用和護工費,先交一萬二。”

單據上冰冷的數字像針扎眼。江雨幾乎是麻木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贖罪感,摸向了口袋。口袋里的手機亮著微弱的光,江雨打開手機掃碼付款。

他捏著找回的零錢和繳費收據,塑料的收據邊緣割著他的指腹。他盯著票據上父親的名字,那些關于“切斷臍帶”、“自力更生”的念頭,在經歷了繳費窗口前那佝僂絕望的背影,在經歷了父親病床上那聲“小雨…卡…”的致命一擊,在林草那道清冷目光的無聲審判下,終于被淬煉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血腥味的決絕!

他必須掙斷這鍍金的鎖鏈。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被這筆定期匯入的錢時刻提醒自己的無能,為了能真正像一個“人”而不是被豢養的寵物一樣站在林草面前,哪怕滿身泥濘!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讓他挺直腰桿、用自己雙手掙來面包的工作,立刻!馬上!

這個念頭像野火燎原,燒盡了他所有的猶豫和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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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水間。冰冷的瓷磚墻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擰開水龍頭,冷水狠狠潑在臉上,試圖澆滅心頭的灼燒和混亂。抬起頭,看向鏡子里那張蒼白、憔悴、胡子拉碴的臉。眼神疲憊空洞,深處卻燃著兩簇幽暗的、近乎瘋狂的火苗。

“咔噠”。

門被推開。

江雨下意識側頭。

時間凝固。

門口,站著林草。白大褂纖塵不染,聽診器泛著冷光,頭發一絲不茍,深藍色保溫杯。午間的嘈雜瞬間被抽離。

四目相對。

空氣凍結。只有水龍頭沒關緊,水滴敲打水槽:嗒…嗒…嗒…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江雨繃緊的神經上。

林草臉上的表情從職業性的平靜,到看清是他后的瞬間愕然,再到一種迅速凝結的、深不見底的疏離。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掃過他憔悴的臉,凌亂的頭發,最后,如同被淬毒的冰棱刺中,猛地釘在他那只暴露在外的、紅腫潰爛、裹著骯臟濕透繃帶的手腕上!

巨大的羞恥感再次爆炸!江雨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狼狽,猛地將那只手藏到身后!

林草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一滯。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如流星般劃過她深潭般的眼底,瞬間湮滅在更深的冰寒之下。她抿緊唇,下頜線條繃緊,眼神變得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冰冷、銳利、洞悉一切,卻又帶著徹底的漠然。沒有疑問,沒有停留,她平靜地移開視線,仿佛門口只是一團需要避開的污濁空氣。

她徑直走到最遠的開水器前,擰開龍頭。嘩嘩的水流聲是此刻唯一的噪音,刺耳地嘲笑著江雨的難堪。滾燙的水注入保溫杯,蒸騰的白氣模糊了她精致的側臉輪廓。她的動作精準、高效,帶著一種與這混亂世界格格不入的冷靜秩序。那身潔白的醫生袍,此刻在江雨眼中,不再僅僅是獨立能力的象征,它變成了一道他渴望翻越、卻深知自己此刻滿身泥污絕無資格觸碰的、冰冷而圣潔的壁壘!

江雨僵在原地,血液凝固。藏在身后的手腕劇痛鉆心,但遠不及林草那徹底無視的目光帶來的萬分之一痛楚。他看著她接滿水,關掉龍頭,旋緊杯蓋。整個過程,她的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

她拿著保溫杯,轉身。目光平靜地掃過他所處的空間,沒有焦點,沒有停留,如同掃描一片真空。然后,她邁步,徑直走向門口。白大褂的下擺帶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消毒水味的風。

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江雨甚至捕捉到她發間一絲極淡的、被消毒水味掩蓋的、熟悉的橙花香——那是屬于遙遠地震棚里,那個會為他寫藥方的小草的氣息。

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像一道無聲的、不容置疑的白色指令,平靜地、毫無波瀾地,掠過他身邊,不留一絲痕跡。

門輕輕合攏,隔絕了最后一點微弱的橙花氣息。

開水間里,死寂重新降臨。只有那個沒關緊的水龍頭,還在執著地滴著水。

嗒…嗒…嗒…

聲音空洞,敲打著水槽,也敲打著江雨那顆被冰封又被野火灼燒的心。

手腕藏在身后,痛得清晰而尖銳。心口被洞穿的地方,麻木之下是滾燙的巖漿在奔涌。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鏡中狼狽的影子。布滿血絲的眼中,那兩簇幽暗的火苗燃燒得近乎瘋狂。他掏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異常決絕的臉。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卻無比精準地點開了那個黃色的外賣騎手APP。注冊頁面冰冷的藍色光標在信息欄里閃爍。

他深吸一口氣,像即將踏入角斗場的死士,開始一字一句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狠厲,用力戳下屏幕:

姓名:江雨。

身份證號……

手機號……

緊急聯系人……指尖懸停,劇烈地顫抖。最終,他猛地跳過了這一欄。

他不需要。

從今天起,那鍍金的鎖鏈,必須由他自己掙斷!哪怕遍體鱗傷,他也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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