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遠集團大樓的燈火,在濱海市漸深的夜色中,亮得像一座永不疲倦的燈塔,冰冷地切割著窗外沉沉的黑暗。格子間里的空氣凝滯了,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汗味、外賣油腥、廉價咖啡和電子元件過熱的獨特氣味。白日里那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鳴聲,此刻被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取代——那是無數個D7這樣的小格子里,靈魂被抽干后留下的空洞回響。
林默僵直地坐在屏幕前。慘白的光線打在他臉上,映出一片毫無生氣的灰敗。胃里那團冰冷的鋼絲球,在王德發離開后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被注入了某種惡毒的活性,瘋狂地膨脹、旋轉、絞緊。每一次收縮,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直抵骨髓的寒意和絞痛。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早已麻木,只留下幾點暗褐色的干涸印記,粘膩地貼在皮膚上。肩膀被拍打的地方,那油膩的觸感和沉重的力道,仿佛烙印般揮之不去。
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代碼字符如同扭曲的爬蟲,在他模糊的視線里蠕動。那個耗盡他心血、熬干他所有夜晚才成型的核心通信架構方案……此刻正冠冕堂皇地躺在王德發向高層邀功的PPT里,成為“在王經理高屋建瓴指導下取得的重大突破”。
“嘔……”一陣劇烈的反胃毫無征兆地涌上喉嚨,酸澀的液體混合著咖啡的苦味,灼燒著他的食道。林默猛地捂住嘴,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了一下,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死死咬著牙關,將那翻騰的惡心感強行壓了回去,喉嚨里只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他需要水。需要冰冷的液體來澆熄胃里那團燃燒的、帶著冰碴的火焰。
茶水間空無一人。飲水機發出單調的“咕嚕”聲,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狽。林默接了滿滿一杯冰水,仰起頭,近乎兇狠地灌了下去。刺骨的寒意瞬間貫穿食道,猛烈地沖擊著胃部那團瘋狂絞動的異物。冰冷的刺激讓絞痛達到了一個頂峰,他悶哼一聲,身體弓了起來,手死死撐在冰冷的金屬水槽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水槽光滑的不銹鋼表面,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樣:頭發凌亂,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就在這死寂的折磨中,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清晰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噠噠”聲,由遠及近,停在了茶水間門口。林默沒有抬頭,但他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佝僂的背上。是李薇,部門里和王德發關系曖昧、消息最為靈通的那個女人。
“喲,林默?還沒走呢?”李薇的聲音帶著一種故作驚訝的腔調,甜膩得發膩。她手里端著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馬克杯,倚在門框上,目光在林默蒼白的臉和被汗水浸濕的鬢角上逡巡了一圈,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獵物。“臉色這么差?胃不舒服啊?哎呀,年輕人,工作再拼也要注意身體嘛!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她一邊說著毫無營養的關心,一邊慢條斯理地走到咖啡機旁,按下了按鈕。
機器發出沉悶的研磨聲和蒸汽的嘶鳴。
“不過話說回來,”李薇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點,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卻字字如針,“咱們王經理今天可是真高興壞了!你是沒看見,剛才在辦公室,跟張總(技術總監)打電話匯報‘星海’項目的進展,那嗓門大的,我在外面都聽得清清楚楚!嘖嘖,張總可是狠狠表揚了他一番,說他帶團隊有方,關鍵時刻能頂上去,解決了核心難題,是部門的中流砥柱呢!”
林默撐在水槽邊緣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刮擦著不銹鋼表面,發出細微而刺耳的“吱嘎”聲。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卻絲毫無法冷卻胃里那團被反復蹂躪的、帶刺的冰寒。他依舊低著頭,盯著水槽里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倒影,喉嚨里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痛又燙,發不出任何聲音。
李薇仿佛沒看見他的反應,或者說,她正享受著這種反應。她慢悠悠地攪動著剛接好的咖啡,濃郁的焦糊香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王經理這次可是露了大臉了!聽說張總已經在考慮給他爭取集團年度‘杰出管理者’提名了!哎,真是羨慕不來啊,跟對了領導,這功勞啊,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往身上撲……”她意有所指地頓了頓,抿了一口咖啡,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嘆,目光卻像淬了毒的鉤子,牢牢鉤在林默僵硬的脊背上。
“對了,”李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的惋惜,“林默,那個核心架構……最初的想法雛形,我記得好像是你提出來的吧?挺有想法的。可惜啊……”她拖長了調子,尾音帶著一種粘稠的惡意,“想法再好,也得看是誰來把它變成現實,是誰有能力讓它獲得認可,對吧?這就是平臺和領導的重要性了!王經理站得高,看得遠,經驗豐富,才能點石成金嘛!你說是不是?”
“咔噠!”
林默手中的一次性紙杯,在他無意識的巨大握力下,瞬間被捏扁、扭曲,冰冷的純凈水順著指縫溢了出來,流到水槽里,發出輕微的滴答聲。他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慘白。胃里的絞痛伴隨著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發黑。李薇那張涂著鮮艷口紅的嘴還在開合著,聲音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那“點石成金”四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早已麻木的神經里。
他猛地直起身,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踉蹌。他沒有看李薇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團令人作嘔的空氣。他隨手將那團濕漉漉、扭曲變形的紙杯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然后,他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腳步虛浮而急促地沖出了茶水間,將那刺鼻的咖啡香和李薇黏膩惡毒的“開解”徹底甩在身后。
回到D7格子間,那令人窒息的寂靜重新將他吞沒。他重重地跌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網布椅上,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襯衫布料,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寒意。胃里的翻江倒海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持續不斷的、沉悶的鈍痛,像一塊沉重的冰坨,死死地墜在腹腔深處。掌心被捏破的傷口,在汗水和剛才冰水的刺激下,開始傳來一陣陣微弱的、火辣辣的刺痛。
他盯著漆黑的電腦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模糊而蒼白的臉,一雙空洞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沒有。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不甘。只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死寂的荒原。荒原上,只有那團冰冷的鋼絲球在緩慢地、永無止境地旋轉、絞磨,碾碎一切試圖萌生的情緒。
疲憊,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沉重得讓人絕望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他只想趴在這冰冷的桌面上,閉上眼睛,讓這片死寂的黑暗徹底包裹自己。
然而,就在他意識即將沉淪的邊緣,那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古龍水混合體味的氣息,再次蠻橫地鉆入了他的鼻腔。
王德發那肥胖的身影如同一個移動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籠罩在了D7隔斷的上方。這一次,他臉上沒有了下午那種亢奮的、獵人般的得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嚴肅、不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的金絲眼鏡微微反著光,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林默癱軟的狀態和空蕩蕩的桌面。
“小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在死寂的水面上。“怎么還沒走?項目還沒完呢!”
林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對上王德發審視的目光。胃里的冰坨又往下沉了沉。
“王經理,”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核心模塊的穩定性問題,我還在排查幾個邊界條件的極端情況,需要點時間。”這是真話。那個該死的穩定性問題,像一個幽靈,在他心力交瘁的狀態下,變得更加棘手。
“邊界條件?極端情況?”王德發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和質疑。“林默,時間就是金錢!客戶下周就要看結果了!我下午在張總面前可是拍了胸脯保證的!你現在跟我說邊界條件?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需要拖到現在嗎?你的工作效率呢?你的專業素養呢?”
他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隔斷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林默桌上的馬克杯都輕微晃動了一下。“我要的是結果!是能拿出去給客戶演示的、穩定的、完美的結果!不是聽你在這里分析什么邊界什么極端!這是你的本職工作!克服困難!必須克服!”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默臉上。王德發身體前傾,那張油膩的胖臉湊得更近,金絲眼鏡幾乎要碰到隔斷板。“聽著,小林,”他的語氣突然壓低,帶著一種施舍般的“體己”和不容反駁的強硬,“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大,項目重。但這就是職場!這就是鍛煉!公司給你發薪水,不是讓你來按部就班、遇到點困難就卡殼的!你今晚必須把這個穩定性問題給我徹底解決掉!明天一早,我要看到一份詳細的測試報告,證明這個核心模塊百分百可靠!沒有商量的余地!”
他頓了頓,看著林默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似乎覺得剛才的話還不夠分量,又補充道,語氣里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這個項目關系到整個部門的業績,關系到年底大家的獎金,更關系到公司對張總的承諾!如果因為你負責的模塊出了岔子,導致項目延誤甚至失敗……”他故意拉長了語調,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爍著冰冷的寒光,“后果,你自己掂量清楚!到時候別說評優評先,就是這份工作,你還想不想干了?!”
“啪!”
一份厚厚的、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文件被粗暴地甩在了林默的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封面幾個加粗黑體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星海項目核心模塊性能優化及壓力測試方案(V3.0)》。
“這是我親自‘指導’修改后的最新測試方案!”王德發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居高臨下的洪亮,仿佛剛才的威脅只是幻覺。“思路更清晰,要求更嚴格!你今晚就按照這個方案,給我把所有測試項都跑通!特別是高并發、弱網環境、異常數據注入這些部分,一個都不能漏!給我測到極限!測到它崩潰為止!找出所有潛在的問題點!明天早上九點前,報告,連同所有詳細的測試日志和截圖,必須放在我辦公桌上!聽明白了沒有?!”
文件落在桌面的震動,仿佛直接傳遞到了林默的胃部。那團冰冷的鋼絲球被這震動猛地攪動了一下,尖銳的刺痛感再次清晰地傳來,讓他額角滲出的冷汗更多了。他看著那份封面光鮮、內容卻充斥著大量外行指導內行、甚至可能引入新風險的不合理要求的“優化方案”,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親自指導?修改?這分明是把他當作免費的人肉測試機器,用最粗暴的方式去壓榨他最后一點精力,還要把這種壓榨包裝成一種“恩賜”和“指導”!
“聽明白了,王經理。”林默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他沒有爭辯,沒有解釋。所有的語言,在王德發這套嫻熟的、混合著“大局為重”、“領導關懷”和“后果自負”的組合拳面前,都顯得無比蒼白可笑。爭辯,只會招來更猛烈的、更無休止的狂風暴雨。
“嗯,態度還行。”王德發似乎對林默的“順從”感到一絲滿意,臉上緊繃的肌肉松弛了一點。“記住,這是對你的信任,也是給你的機會!好好把握!熬過這一關,你就是我們團隊真正的骨干力量了!”他又一次拋下那張輕飄飄的空頭支票,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使命,挺著肚子,轉身離開了。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辦公區里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默緊繃的神經上。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林默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整個人癱軟在椅子里。胃部的絞痛和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呆呆地看著桌上那份厚厚的新“方案”,封面上那幾個刺眼的黑體字,在王德發離開后,仿佛化作了無數張譏諷的嘴臉,無聲地嘲笑著他的無能、他的懦弱、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文件封面,那觸感讓他猛地縮回了手,仿佛被燙到了一般。
夜,更深了。
格子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慘白的燈光下,只有主機風扇持續不斷、帶著雜音的嘶鳴,像垂死之人的喘息。林默打開那份“優化方案”,強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那些脫離實際、邏輯混亂、甚至自相矛盾的測試要求和步驟,像無數只嗡嗡亂叫的蒼蠅,在他本就昏沉的腦子里瘋狂盤旋。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消耗他僅存的生命力。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璀璨,卻如同另一個冰冷的、與他隔絕的世界。胃部的絞痛從未真正停止,一陣陣的眩暈感也越來越頻繁地襲來。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在鍵盤上變得冰冷而麻木,敲擊的力度時輕時重。眼前的代碼字符開始扭曲、模糊、重影,像一群在濃霧中跳舞的黑色幽靈。
他強撐著,像一個快要散架的木偶,按照那份該死的方案,機械地設置測試參數,啟動測試腳本。屏幕上,代表數據流量的曲線瘋狂地飆升,紅色的錯誤提示如同潰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監控界面。尖銳的警報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警告:內存溢出!核心線程池阻塞!”
“錯誤:未處理的異常數據類型!”
“連接超時!服務無響應!”
……
崩潰。意料之中的崩潰。
林默麻木地看著屏幕上跳動的紅色字符,胃里那團冰冷的鋼絲球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崩潰,絞動得更加劇烈,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幾乎讓他窒息的痙攣。冷汗已經浸透了他整個后背,額前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冰涼的觸感。他試圖集中精神去查看日志,去定位問題,但眼前的文字如同游動的蝌蚪,根本無法聚焦。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涌上喉嚨,他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如同催命的符咒,驟然劃破了死寂的辦公室!那鈴聲是王德發專屬的、極其聒噪的電子音效!
林默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高壓電流擊中。他幾乎是驚恐地看向自己放在桌角的手機。屏幕上,王德發那張油膩的、帶著志得意滿笑容的照片(不知何時被強制設置成了來電顯示頭像),在瘋狂地震動、閃爍!那笑容在深夜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和令人作嘔!
胃里那團冰冷的鋼絲球,在這一瞬間,被這刺耳的鈴聲猛地引爆!無數根冰冷、尖銳、帶著倒刺的鋼絲,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態,瘋狂地旋轉、穿刺、絞緊!
“嘔——!”
再也無法壓抑!林默猛地彎下腰,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如同野獸般的嗬嗬聲!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熱的胃酸混合著膽汁,猛烈地沖上喉嚨,灼燒著他的口腔和食道!劇烈的痙攣讓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滾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手機鈴聲還在不知疲倦地尖叫著,王德發的照片在屏幕上瘋狂閃爍,像一張無聲獰笑的鬼臉,嘲弄著他的痛苦和崩潰。
林默佝僂著身體,雙手死死地抵住絞痛欲裂的胃部,身體因為劇烈的痙攣和嘔吐而無法控制地顫抖。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如同裹了一層冰冷的蛇蛻。手機屏幕上,王德發那張油膩的笑臉還在瘋狂地震動、閃爍,聒噪的鈴聲像一把鈍鋸,反復切割著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嗬…嗬…”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痙攣的胃部,帶來一陣新的銳痛。口腔里充斥著膽汁的苦澀和胃酸的灼燒感,喉嚨火辣辣地疼。干嘔帶來的眩暈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格子間里慘白的燈光仿佛都在旋轉。
那催命的鈴聲終于停了。屏幕上王德發的鬼臉消失,留下一片死寂的漆黑。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十秒!
“叮咚!叮咚!叮咚!”
刺耳的微信提示音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砸了下來!手機屏幕再次瘋狂亮起!一連串的信息如同炮彈般轟炸著林默的視覺神經:
【王德發(語音)】:“林默!測試報告呢?!跑得怎么樣了?!截圖呢?!別告訴我你還沒開始!我等著看結果!立刻!馬上!發給我預覽!”
【王德發(文字)】:“方案里要求的高并發場景測試結果截圖!重點看第15頁要求的那幾個指標!一個都不能少!”
【王德發(語音)】:“說話!啞巴了?!看到消息立刻回復!別跟我玩消失!項目要是砸在你手上,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王德發(文字)】:“效率!我要的是效率!別磨磨蹭蹭!今晚必須搞定!”
……
文字冰冷如刀,語音里王德發的吼叫更是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噴薄的唾沫星子和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林默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末梢。
“呃啊……”林默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手機,而是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把將那個瘋狂閃爍、不斷發出噪音的黑色方塊狠狠掃了出去!
“啪嚓!”
手機撞在堅硬的隔斷板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后無力地滑落到地面,屏幕朝下。世界,終于短暫地清凈了。
林默的身體因為剛才那個爆發的動作而脫力,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柱,軟軟地趴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臉頰貼著合成材料冰涼的桌面,那刺骨的寒意似乎稍微緩解了一點胃部灼燒般的絞痛,卻帶來另一種更深的、仿佛要將他靈魂都凍結的冰冷。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雜音。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半睜著眼睛,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電腦屏幕邊緣,那因為主機過熱而微微閃爍的電源指示燈,像一只垂死螢火蟲的微弱光芒。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異樣感,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劇烈痙攣的胃部深處。
那團持續絞動、帶來無邊痛苦的冰冷鋼絲球……似乎,極其短暫地,停頓了那么一瞬?
不是消失,也不是減弱。更像是高速旋轉的齒輪,在某個極限的臨界點,因為巨大的阻力或者內部的某種失衡,產生了一個微不可查的、幾乎無法被感知的……“凝滯”?
這感覺太過細微,太過短暫,如同幻覺般一閃而逝,瞬間就被更洶涌的絞痛和眩暈感徹底淹沒。林默甚至無法確定它是否真的存在過。也許只是劇烈痛苦下神經的錯亂信號?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意識在劇痛和極度虛弱的雙重夾擊下,開始不可抗拒地滑向黑暗的深淵。趴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軀殼。胃里的冰冷和絞痛依舊清晰,卻已經無法再激起他任何波瀾。只有那點微弱的、如同幻覺般的凝滯感,像一個極其渺茫的、即將熄滅的火星,在他意識徹底沉淪前的最后一秒,極其模糊地閃了一下,隨即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死寂的辦公室里,只剩下主機風扇持續不斷、帶著雜音的嘶鳴,和他趴在桌上,那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痛苦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