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剛才那位騎手模糊的指引和手機地圖上并不精確的搜索,林默在那片錯綜復雜的舊城街區里穿梭尋覓。汗水浸濕了他廉價的T恤,緊緊貼在背上。他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每一個招牌,每一個可能的地方。
終于,在一個七拐八彎的巷子盡頭,一個用舊廠房角落隔出來的、略顯破敗的棚戶門前,他看到了一個歪歪扭扭掛著的牌子——“快跑驛站”。門口雜亂地停著幾輛滿是灰塵的電動車,幾個曬得黝黑的騎手正忙著給外賣箱消毒、給手機充電,臉上帶著疲憊和麻木。
就是這里了!
林默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劇烈地跳動起來。眼前的景象談不上任何光鮮,甚至有些狼狽,但在他眼里,這就是救命稻草!是能立刻換來救命錢的唯一途徑!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腦海里那不合時宜的、冰冷的嗤笑聲,攥緊了拳頭,邁步走了進去。
棚子里比外面更顯擁擠悶熱,空氣中混雜著汗水、外賣食物和電動車電瓶的味道。一個穿著工字背心、曬得皮膚黝黑發亮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張舊辦公桌后,對著電腦屏幕敲打著什么,一邊用脖子夾著手機大聲吼著:“……我不管他車壞半路了!你讓他趕緊想辦法!這一片區的單子都快爆了!人手不夠!……”
這男人看上去約莫四十多歲,短發,脖子粗壯,裸露的胳膊肌肉虬結,油亮亮的全是汗,整個人像是一塊被生活和烈日反復捶打過的精鐵,透著一種剽悍的精明和疲憊。
這就是站長了。林默心里斷定。
他耐著性子等站長吼完電話,才鼓起勇氣上前,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您好……請問,您是站長嗎?”
站長放下手機,抹了把臉上的汗,抬起頭,一雙因為長期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林默,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嗯,我是。什么事?”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快節奏。
“我……我看您這兒,招騎手嗎?”林默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缺!缺得要命!”站長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里帶著十足的煩躁和肯定,“現在這世道,有幾個樂意自己做飯的?這一片全是打工的、開店的,忙起來誰不點外賣?單子多到跑不過來!”他說著,用手指重重敲了敲電腦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訂單信息在不斷刷新。
但隨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默身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怎么?你想來干?”他看著林默略顯單薄的身板、蒼白的臉色,以及眼神里那藏不住的焦慮和一絲未經過風霜的痕跡,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毫不客氣地搖了搖頭,“小伙子,看你這樣……不像能吃得了這碗飯的人。這活兒不是坐辦公室,是搶時間、拼體力、熬命!風吹日曬雨淋,還得受氣!你這身板,夠嗆!別干兩天就跑了,我還得給你辦手續,不夠麻煩的。”
直接的否定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林默的臉瞬間血色盡失,他急了,上前一步,幾乎是脫口而出:“站長!我能吃苦!我什么苦都能吃!我真的急需用錢!非常非常急!”
或許是看他眼神里的絕望太過真實,站長敲鍵盤的手停了一下,抬起眼:“急用錢?多急?”
林默的臉瞬間血色盡失,站長的話像針一樣刺破了他強撐的偽裝。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站長……我,我不是不能吃苦……”他的聲音開始發顫,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了喉嚨深處,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是我……我真的沒有別的路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情緒,但眼眶卻迅速紅了起來,視線變得模糊。
“我媽媽……她剛做完手術,還在ICU里躺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又因為極力克制而變得破碎,“醫生說……手術只是開始,后續……后續還要好多好多次治療,要用最好的藥,最好的營養……那錢……那錢像個無底洞啊……”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卻止不住聲音里的哽咽和絕望:“我爸……我爸頭發一晚上就白透了……我們借遍了所有能借的親戚朋友……欠了一屁股債……我真的……真的沒辦法了……”
他的話語開始失去邏輯,變得急促而混亂,像是要把積壓在心口的巨石一口氣推開:“我之前的工作……沒了……我找不到任何像樣的工作……他們都不要我……我連……我連去工地搬磚都怕人家嫌我沒力氣不要我……”
“站長……”林默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牙不讓它掉下來,那眼神里混雜著屈辱、懇求和一絲瀕臨崩潰的瘋狂,“求求您……給我個機會吧!我不怕曬不怕淋!我跑不動我就走!別人一天跑十小時我跑十八個小時!差評扣錢我也認!投訴我也受著!只要……只要能馬上拿到錢……多少都行……真的……多少都行……那是我媽的命啊……”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啞著吼出來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變了調,身體也因為激動而微微晃動著。
棚子里一時間只剩下林默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老舊風扇徒勞的嗡嗡聲。那幾個原本在忙碌的騎手也不知何時停下了動作,沉默地看向這邊。
站長起初還是那副不耐煩的樣子,但聽著聽著,他敲鍵盤的手徹底停了下來,身體慢慢靠回了椅背。他臉上的煩躁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凝重。他默默地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抽出一根點上,狠狠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年輕人在求職,那是一個兒子在絕境中掏心掏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想要抓住救母親性命的浮木,哪怕那根木頭布滿尖刺,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我老娘前年走的,”良久,站長沙啞著嗓子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癌。發現就是晚期。我知道那滋味……錢像水一樣淌出去,人還留不住……”他吐出一口煙圈,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默臉上,那銳利審視的目光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同身受和……憐憫。
棚子里只剩下老舊風扇嗡嗡的轉動聲和外面偶爾傳來的電動車警報聲。
又沉默了幾秒鐘,站長像是下定了決心,把煙頭摁滅在滿是煙蒂的一次性杯子里。
“行吧,”他嘆了口氣,“看你也是個孝子,被逼到這份上了。我這兒有輛舊車,性能還行,就是破了點,你先騎著用。身份證壓我這兒,跑一天算一天錢,日結。能堅持下來,車子的押金以后從你工資里扣。要是吃不了這苦,或者找到更好的路了,把車完好無損還我,身份證拿走,兩清。”
他盯著林默,眼神變得嚴肅:“丑話說前頭,這車是我私人的,你得給我愛惜點。摔了碰了跑了,我都得找你。而且,干這行規矩多,超時、差評、投訴都要扣錢,路線不熟一開始肯定虧,你想清楚了?”
這無疑是絕境中的一線生機!雖然條件苛刻,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機會!
林默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用力地點頭,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想清楚了!謝謝站長!謝謝您!我一定好好干!車我一定愛護好!”他忙不迭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邊緣已經磨損的身份證,雙手遞了過去,仿佛遞出去的不是身份證明,而是通往救贖的門票。
站長接過身份證,看了看,隨手塞進抽屜鎖好。然后起身,從墻角推出一輛看起來確實有些年頭的電動車,電池盒上還有幾處明顯的刮擦痕跡。
“喏,就這輛。電量現在是滿的,夠你跑大半天。充電器在車座底下。平臺注冊我待會兒簡單教你一下,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把鑰匙拋給林默。
林默接過那串冰冷的鑰匙,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他生疼,但這疼痛卻讓他感到無比真實。
他的人生,似乎就要靠著這輛破舊的電動車,重新開始轉動了。而腦海深處,那機械音似乎暫時沉寂了,仿佛在冷眼旁觀,等待著他下一次的掙扎與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