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系的琴房樓藏在校園最僻靜的角落，爬滿常春藤的墻壁像塊褪色的綠絲絨。林小滿被朋友蘇曉曉拽著往上走時，能聽到樓里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混雜著松香和舊木頭的味道，像浸在時光里的老故事。

“就是那架斯坦威！”蘇曉曉指著三樓琴房的窗戶，語氣急得像火燒，“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一早就罷工了，調音師來了也找不出問題，下午就要用它排練校慶節目，這可怎么辦啊！”

林小滿的腳步頓了頓。她對鋼琴一竅不通，要不是蘇曉曉說“你對老物件特別敏感，說不定能看出點什么”，她是絕不會來湊這個熱鬧的。

三樓琴房的門虛掩著，里面圍著幾個音樂系的學生，正對著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唉聲嘆氣。鋼琴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琴身的漆水磨損得厲害，露出底下溫潤的木色，琴鍵卻依舊潔白，像被精心呵護過的牙齒。

“小滿，你可算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快幫我們看看，這琴到底怎么了？”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走到鋼琴前。指尖還沒碰到琴蓋，就感覺到一陣熟悉的、帶著震顫的麻癢感，比觸摸那臺天文鐘時更強烈——這架鋼琴里藏著的情緒，像沉在深海的暗流，洶涌又壓抑。

她輕輕掀開琴蓋，冰涼的琴鍵泛著柔和的光。指尖落在中央C鍵上的瞬間，畫面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是1965年的琴房，陽光比現在更明亮，透過窗戶落在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身上。他坐在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跳躍，彈奏的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旋律溫柔得像月光淌過水面。

琴房門口站著個穿布拉吉的女生，扎著兩條麻花辮，手里攥著本樂譜，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男生彈完最后一個音符，轉過身看向她，眼神里帶著期待：“喜歡嗎？我練了很久。”

“嗯，很好聽。”女生的聲音細若蚊蚋，“比唱片里的還好聽。”

男生的眼睛亮了亮，像是鼓足了勇氣，剛要開口說什么，琴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老師探進頭：“周延，快準備一下，馬上要去機場了，別遲到了！”

“知道了，老師！”男生的聲音帶著點沮喪，匆匆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要出國深造了，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

女生的臉色瞬間白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男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心里，最終還是轉身跑了出去。女生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背影，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琴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畫面到這里突然碎裂，像被摔碎的玻璃。林小滿猛地抽回手，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指尖還殘留著琴鍵冰涼的觸感，和那股深入骨髓的、未說出口的遺憾。

“怎么樣？看到什么了嗎？”蘇曉曉焦急地問。

林小滿的聲音還有點發顫：“是個男生，1965年的，在這里彈《月光奏鳴曲》給一個女生聽，他要出國，好像有話沒說出口。”

“1965年？周延？”戴眼鏡的男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是我們音樂系的傳奇學長！后來成了著名的鋼琴家，再也沒回過國！你怎么知道的？”

林小滿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能含糊地說：“猜的……感覺這琴好像有心事。”

“心事？”一個女生嗤笑一聲，“鋼琴能有什么心事？怕不是壞得更嚴重了吧？”

就在這時，琴房門口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它確實有心事。”

林小滿猛地回頭，看到沈倦站在門口，背著他的黑色工具包，大概是被誰叫來的。他的目光落在鋼琴上，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傾聽什么。

“沈倦？你怎么來了？”戴眼鏡的男生有點驚訝。

“我導師跟音樂系的老師有點交情，讓我來看看。”沈倦走進琴房，目光在鋼琴上逡巡，“我懂點機械原理，說不定能幫上忙。”

他的目光掠過林小滿時，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詢問，林小滿輕輕點了點頭，示意他自己確實看到了些什么。

沈倦走到鋼琴前，沒有立刻檢查琴弦，而是將耳朵湊近琴身，閉上眼睛，像是在傾聽什么。琴房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這個總是戴著降噪耳機的男生，像在進行一場神秘的儀式。

幾秒鐘后，沈倦睜開眼睛，目光里帶著點復雜的情緒：“它在哭。”

“哭？”蘇曉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鋼琴怎么會哭？”

“它說，”沈倦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轉述一個秘密，“那個叫周延的男生，走之前在這里彈了最后一遍《月光奏鳴曲》，想對女生說‘我喜歡你’，卻被老師打斷了。后來他出國了，女生再也沒聽過這首曲子，也再也沒見過他。”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琴鍵上那片早已干涸的水漬位置：“這架鋼琴，記了六十年，也等了六十年。它的琴弦都在難過，所以才不肯出聲。”

琴房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個故事震撼了。林小滿看著沈倦專注的側臉，陽光在他冷白的皮膚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忽然覺得，他能聽到這些“聲音”，是件多么溫柔的事。

“那現在怎么辦？”戴眼鏡的男生最先反應過來，“總不能讓它一直難過下去吧？下午還要排練呢。”

沈倦的目光落在林小滿身上，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或許，我們可以試試讓它‘聽到’那句沒說出口的話。”

“怎么試？”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來調琴弦，”沈倦從工具包里拿出調音扳手，“你……能哼出當時的旋律嗎？”

林小滿愣了愣，想起剛才畫面里男生彈奏的《月光奏鳴曲》，那溫柔的旋律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她點了點頭：“我試試。”

沈倦開始調試琴弦，他的動作熟練而精準，扳手在琴弦上輕輕轉動，發出細微的“叮叮”聲。每調一根弦，他都會側耳傾聽片刻，像是在和鋼琴對話。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回憶著畫面里的旋律，輕輕哼了起來。她的聲音不算特別動聽，卻帶著一種真摯的溫柔，像月光淌過水面，緩緩流淌在琴房里。

隨著她的哼唱，沈倦調試的琴弦開始發出微弱的共鳴，像是在回應她的旋律。漸漸地，越來越多的琴弦加入進來，形成了完整的和弦，雖然還很微弱，卻清晰可辨。

琴房里的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驚訝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一架罷工的老鋼琴，在一個女生的哼唱和一個男生的調試下，竟然真的有了“回應”。

林小滿越哼越投入，仿佛看到了那個穿布拉吉的女生，看到了她未說出口的不舍，看到了她落在琴鍵上的眼淚。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更加動人。

沈倦的動作也越來越快，他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卻異常明亮，像是在和鋼琴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當林小滿哼到最溫柔的那段旋律時，沈倦猛地擰緊了最后一根琴弦。

“咚——”

一個清晰而飽滿的音符從鋼琴里流淌出來，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緊接著，更多的音符接連響起，自動組成了那段熟悉的《月光奏鳴曲》，溫柔得像六十年前那個傍晚的月光。

琴房里一片驚呼，所有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小滿停下哼唱，怔怔地看著自動演奏的鋼琴，眼眶忽然有點熱。她好像看到那個穿布拉吉的女生，正站在琴房門口，對著鋼琴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沈倦放下扳手，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卻對著鋼琴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像是完成了一場重要的約定。

鋼琴自動演奏完最后一個音符，安靜了下來，卻不再是之前那種死寂的沉默，而是帶著一種釋然的、溫柔的平靜，像終于放下了六十年的重擔。

“好了，”沈倦的聲音帶著點疲憊，卻異常清晰，“它不難過了。”

那天下午，音樂系的排練順利進行，老鋼琴的音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動聽。傍晚林小滿和沈倦離開琴房時，發現琴鍵上多了一張紙條，字跡娟秀，像是女生的筆跡：

“未說出口的話，琴聲替你記得。”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溫柔的笑意。

“你說，”林小滿忍不住問，“那個女生后來怎么樣了？”

沈倦抬頭看向天邊的晚霞，聲音很輕：“鋼琴說，她后來成了音樂老師，教了很多學生彈《月光奏鳴曲》，卻從沒告訴過他們這個故事。”

林小滿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像被晚霞染過一樣。她看著沈倦的側臉，夕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長長的陰影，眼神溫柔得不像話。

“沈倦，”她忽然笑了笑，“有你在，好像再難的故事，都能找到溫柔的結局。”

沈倦轉過頭，撞進她明亮的眼睛里，像撞進了一片閃爍的星空。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剛要開口說什么，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天文社的消息，提醒他下周的流星雨觀測活動需要提前準備。

沈倦看著手機屏幕，又抬頭看向林小滿，眼神里帶著點期待：“下周的觀測，記得穿厚點，山上會很冷。”

“嗯，知道了。”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琴鍵輕輕敲了一下。

兩人并肩往宿舍的方向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會不經意地碰到一起。林小滿的心里，像被老鋼琴的旋律填滿了，溫柔得讓她忍不住想笑。

她開始越來越期待下周的流星雨了。不知道在漫天星光下，這個能聽懂萬物低語的男生，還會帶給她什么樣的驚喜。

而那架老鋼琴，在空無一人的琴房里，忽然輕輕發出了一個溫柔的音符，像是在為這對年輕人，送上無聲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