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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繡坊的剪刀

凌晨兩點十分,露水正打濕青石板巷的燈籠穗。蘇繡把最后一根金線穿過繃架時,繡坊里只剩下絲線穿過綢緞的簌簌聲。她的指尖在唇邊蹭了蹭,沾著的胭脂在蒼白皮膚下顯出淡淡的粉,像未干的桃花瓣。

“師姐,這批蜀繡訂單還趕得及嗎?”林繡抱著纏線板站在竹架旁,靛藍布裙的下擺沾著細碎的銀線。月光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她身后投下斑駁的影,恰好落在蘇繡那幅未完成的《百鳥朝鳳》繃架邊緣。

蘇繡沒有回頭,繡花針在綢緞上頓了頓,帶出個極小的結。“把你那只錦雞的尾羽改改,光澤太浮了。”她的聲音混著窗外的蟲鳴,像浸過露水的桑蠶絲,“下周就要送展,你想讓評委看見只褪了色的山雞?”

林繡的手指猛地攥緊纏線板,竹制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三天前的午后,蘇繡當著來取貨的客商面,把她的《月下荷塘》從繃架上扯下來,淡綠色的荷葉碎片像被揉皺的玉,飄落在青磚地上。“那是按古法繡的水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裹著棉線的潮氣,“張老先生說這種亂針繡最顯靈動……”

繡花針突然從綢緞上彈開,在銅盆里撞出清脆的響。蘇繡轉過身,戴著玉鐲的手腕往藍布圍裙上一擦,銀線順著她的袖口往下掉。“張老頭懂個屁!”她抓起林繡懷里的纏線板往案上摔,彩色的絲線散開的瞬間,她的素色繡鞋碾過那截剛纏好的孔雀藍,“刺繡靠的是腕力和眼里的分寸!你看看你這錦雞的冠子,像被耗子啃過的紅絨線!”

林繡看著那團絲線在蘇繡腳下糾纏,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被領進繡坊的情景。當時蘇繡也是這樣坐在梨花木桌前,陽光落在她的云肩繡片上,金線銀線亮得像撒了把星子。那天她怯生生地摸了摸繃架上的軟緞,被針尖扎得縮回手,蘇繡卻把她的手指按在剛繡好的蘭草葉上:“線是軟的,心須是硬的,才能牽得住它。”

紡車突然停了,繡坊里只剩燭火的噼啪聲。蘇繡彎腰撿起那團散亂的絲線,玉簪似的指尖把它纏成亂糟糟的球:“廢料,連根線都理不清,還想學古法繡?”她把線團扔進竹簍,絲線摩擦的輕響驚飛了梁上的夜蛾,“今晚把這批手帕繡完,繡不完就別想沾枕頭。”

林繡的視線落在染缸旁的水盆里,漂著的蘇木水像凝固的晚霞。她往前走了兩步,聞到蘇繡身上的檀香混著陳年漿糊的氣息,像曬過三伏天的錦緞,帶著脆生生的焦味。

“你就是怕我蓋過你的風頭。”林繡的聲音突然沉下來,燭火把她的影子釘在墻上,像塊浸了墨的生宣。

蘇繡的動作頓了頓,轉過身時,眼里的紅血絲比燭芯的火苗更細。“蓋過我?”她突然笑起來,笑聲里裹著絲線的碎屑,“就憑你?當年要不是你爹娘把你丟在繡坊門口,你現在還在哪個山溝里拾柴火!”她抓起案上的剪刀塞進林繡手里,牛角柄上的紋路嵌進掌心,“給我剪!剪到明白誰教你吃飯的本事為止!”

剪刀的重量在林繡掌心發沉。她看見蘇繡轉身走向染缸,纖細的后背隨著攪色的動作起伏,脖頸處暴起的青筋像繃得過緊的絲線。墻角那把掛了二十年的青銅剪還在晃,剪刃的寒光里映著個模糊的影,正從絲線后面盯著她。

“我娘臨走前說,讓我守住老手藝。”林繡的聲音平得像塊漿過的布,線頭被穿堂風卷起來,在腳邊打旋。

蘇繡往染缸里撒了把蘇木,絳紅色的水紋在她手邊漾開:“老手藝就是耐住性子穿針引線,不是天天惦記著走歪門邪道!”她指著林繡那只未完成的鴛鴦帕,“你看看你這鴛鴦的眼睛,像被水泡過的豆子!”

林繡覺得有股熱流從喉嚨直沖頭頂,委屈和火氣攪在一起,燒得她太陽穴突突跳。她攥緊剪刀往后掙,后背撞在堆著繡繃的木架上,竹制繃圈滾落的噼啪聲在繡坊里撞出回音。蘇繡撲過來抓住她的胳膊,脂粉混著汗味噴在她的臉頰,像貼了片發潮的花紙。

“放手!”林繡的吼聲驚得燭火猛地躥高,她反手一肘撞在蘇繡胸口,聽見布料撕裂的輕響,蘇繡踉蹌著后退,后腰撞在染缸的棱角上。有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混著悶哼,蘇繡捂著腰慢慢蹲下去,手指在青磚上抓撓著,帶起一串絲線頭,最后停在那把滾到腳邊的剪刀旁。

林繡僵在原地,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她看著蘇繡蜷縮在染缸邊,月白短褂的后襟漸漸洇開深色的斑塊,像被潑了墨的宣紙。繡坊里只剩下燭火偶爾爆出的燈花聲,還有她自己拉風箱似的喘氣。

不知過了多久,林繡才慢慢蹲下身。她顫抖著伸出手,碰了碰蘇繡的肩膀,對方像團沉重的棉絮毫無反應。那把剪刀就在旁邊,牛角柄上還留著蘇繡握了十幾年的溫度,她鬼使神差地撿起來,手指用力一攥,剪刃的寒光蹭進掌心的裂口。

血珠滴在青磚地上,和蘇繡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林繡突然想起去年冬至,蘇繡教她“封針禮”時說的話,要把繡娘的血滴進絲線里,繡出的花鳥才會活過來。她看著墻上掛著的那片繡樣,各色絲線在燭光里明明滅滅,像開敗的花。

遠處的更夫敲了三響,林繡站起身,一腳踩在那片深色的液體里。她走到繃架前,抓起地上的剪刀,開始瘋狂地絞向那些剛繡好的帕子。龍鳳呈祥的紋樣飛濺起來,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像一場細碎的雨。直到繃架周圍堆滿殘破的綢緞,她才扔掉剪刀,轉身走向繡坊的木門。

門軸上的銅環被她碰出一串輕響,林繡的影子被燭火拉得很長,像條拖在地上的絲線。她走到巷口的老槐樹下,掏出手機按下了報警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喂,警察嗎?”她說,“西頭繡坊,我殺人了。”

警車的鳴笛聲在凌晨三點十五分劃破了巷子的寧靜。林繡坐在繡坊門口的石階上,懷里抱著那截斷掉的絲線,露水把她的布裙浸得發硬。兩名警察走過來時,她抬起頭,臉上的胭脂被淚水沖得溝壑縱橫,像幅暈了色的仕女圖。

“是你報的警?”年長的警察蹲下來,手電筒的光掃過她沾滿絲線的臉。

林繡點點頭,指了指坊里:“里面,我師姐。”

警察掀開警戒線走進繡坊時,法醫正蹲在染缸旁測量體溫。林繡跟著他們進去,站在竹架旁的位置,看著自己留在地上的腳印被警察的鞋印覆蓋。那把帶血的剪刀躺在蘇繡手邊,剪刃的反光在勘查燈下泛著冷光。

“說說經過。”年輕的警察打開筆錄本,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讓林繡想起絲線穿過布面的響動。

林繡深吸一口氣,檀香混著血腥味鉆進鼻腔。“她總說我繡的東西不行,”她說,“我們吵起來,我推了她一把,她就撞到染缸上了。”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被剪刃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后來我慌了,撿起地上的剪刀,不知道怎么就把那些帕子絞了。”

警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染缸旁的剪刀,法醫正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它。“染缸?”年長的警察走到那個青釉染缸前,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撫摸著缸沿上的暗紅痕跡,“就是這里?”

林繡點點頭,視線落在染缸下的血跡上。那里的血已經半干,變成了深褐色,像她小時候打翻的胭脂盒。

“為什么要絞那些繡品?”年輕的警察指著那堆殘破的綢緞,語氣里帶著不解。

林繡沉默了片刻,淚水從她的下頜滴在布裙上,暈開小小的濕痕。“不知道,”她說,“當時腦子像被沸水燙過的絲線,就想把它們絞了。”

法醫站起身,對年長的警察低聲說了句什么。林繡看見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是確認了某種猜測。她把目光轉向那把帶血的剪刀,法醫正在用證物袋裝起它,剪刃的缺口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鋒利。

“跟我們走吧。”警察合上筆錄本,站起身時,林繡注意到他的鞋底沾著繡坊的絲線,和自己剛才踩過的顏色相同。

走出巷子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晨霧裹著檀香貼在臉上,林繡坐在警車里,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突然想起剛被領進繡坊的那天。蘇繡把小繡繃塞進她手里,燭火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兩枝并蒂的蓮。

警車在警局門口停下時,林繡抬頭看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黃瘦而陌生,只有眉骨處的傷口還在滲血,像朵未開的紅梅。她跟著警察走進審訊室,金屬椅子的涼意透過濕透的布裙滲進來,讓她打了個寒顫。

“再詳細說一下當時的情況。”對面的警察推過來一杯熱水,杯壁上很快凝結了一層水珠。

林繡捧著水杯,指尖感受到微弱的暖意。“她總說我繡的紋樣不行,”她慢慢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有些沙啞,“說我連配色都掌握不好。但那對喜帕是按王掌柜的要求繡的,他說過要給新人當傳家寶……”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水杯在手里輕輕晃動,熱水濺在手背上,卻不覺得燙。“那天她把我繡的錦雞踩壞了,還罵我是撿來的野種。我就跟她吵起來,她過來抓我的胳膊,我一使勁推開她,她就往后倒,撞在染缸上了。”林繡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傷口已經不流血了,結成了暗紅色的痂,“我當時嚇壞了,撿起地上的剪刀,不知道怎么就把那些帕子絞了。”

警察在記錄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讓林繡想起蘇繡記賬時的毛筆。“你絞那些繡品的時候,在想什么?”

“想讓它們陪著她。”林繡的聲音很輕,像怕被什么人聽見,“她總說繡品是有靈性的,跟著哪個繡娘,就認哪個繡娘。”

審訊室的燈光慘白,照在林繡的臉上,把她的影子釘在墻上。她看著自己的影子,突然覺得那很像繡坊墻上的殘繡,單薄而破碎。

第二天下午,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蘇繡的死因是鈍器撞擊導致的肝臟破裂,與染缸棱角的受力痕跡完全吻合。那把帶血的剪刀上,除了林繡的指紋,還有蘇繡的皮屑殘留,檢測顯示,剪刀上的血跡屬于蘇繡。

“證據鏈很完整。”年長的警察把鑒定報告放在桌上,對旁邊的同事說,“口供和現場痕跡能對上,故意傷害致死沒跑了。”

年輕的警察點點頭,視線落在林繡的筆錄上,最后那句“繡品是有靈性的”被畫上了波浪線。“這姑娘也挺可憐的,”他嘆了口氣,“被壓了這么多年,換誰都得有火。”

林繡被帶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審訊室的窗戶。外面的太陽很烈,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曬得發白。她想起蘇繡說過,好絲線都是曬出來的,日頭夠了,再軟的線也能挺起來。

但她知道,有些東西曬不挺。比如繡坊地上的血跡,比如那把沾著血的剪刀,比如她掌心那道永遠不會消失的疤痕。

看守所的鐵門在身后關上時,林繡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響,像剪刀剪斷絲線的脆響,單調而空洞。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記得那個凌晨,露水打濕了繡坊的窗欞,繡坊里只剩下剪刀絞碎綢緞的悶響,和自己心臟停止跳動的聲音。

后來,老街坊清理繡坊時,發現那幅《百鳥朝鳳》的繃架無論怎么拆都散不了。來接手鋪子的年輕老板娘看著那半幅繡品,最終還是決定把它掛在正堂。

“就當是個念想吧。”她對來學繡的姑娘們說,“手藝能傳下去,就不算真的丟了。”

姑娘們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幅殘繡。有人說在陰雨天,能看見綢緞上的鳥兒在動,金線銀線拼出的翅膀上,沾著永遠擦不掉的紅。

只有林繡知道,那不是血跡。那是剪刀留下的最后痕跡,是一個繡娘在嫉妒里,為自己繡出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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