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剛剛還打得不分你我的兩個人，聽到“三奶奶”三個字都自覺的松了手，不安的低著頭站著。

“王家老二、老三，這個時候了，兩個爺們還要躲在媳婦后邊嗎？”

王二強、王三強彼此看了眼，慢慢從后面挪了出來，低低叫了聲“三奶奶”。

老太太哼笑出聲，看了滿院子人一眼，只看得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她這才拿著拐杖點了點蓬頭垢面的王家兩妯娌。

“為啥鬧成這樣？”

趙四妹話未出口，淚先流了出來。

“三奶奶，我心里苦啊！我們兩口子不是那占便宜的人，若不是為了兩個孩子，我早帶著當家去投河，不給別人添累贅。”

“胡鬧？有事說事，少跟老婆子在這尋死覓活。”

劉翠花撇了撇嘴，心里覺得自家才是吃了大虧。

“三奶奶她趙四妹心里苦，我還苦呢，我們家二強天天累死累活掙得工分，都填了他們一家四口的嘴，倒是把我家柱子餓得哇哇叫，您說憑啥啊？”

“你少胡咧咧，是，二弟掙得工分是多，可我們一家也沒吃白飯，不要說我干著和壯勞力一樣的活，就是二丫也是每天去割豬草掙三個工分，咋到了你嘴里我們一家就是靠你們養著了？”

“哼，說的好聽，真不想占便宜倒是搬出去啊，何必像個癩皮狗似的黏著我們。”

趙四妹被這句話砸的臉色發白，心里更是像被刀剜了似的疼。

“二強，你媳婦說的也是你的心里話嗎？”

老太太沒給劉翠花一絲眼神，一雙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王二強。

王二強被看的腿腳發軟，急忙搖了搖頭，“不是…三奶奶…我…”

他話不成句，可躲閃的目光還是讓老太太心里發寒。

“世道變了，人心也跟那屋檐下的冰凌似的，一暖和就化得沒了影。”

“三奶奶！”

王二強、王三強撲通跪在了地上，低著腦袋不敢看人，他們臉上火辣辣的疼，就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

“二強啊，你還記得當年自己在河溝上工摔斷腿不？當初是誰把自己攢著娶媳婦兒的錢，掏出來給你請的大夫？還記得不？”

王二強抖著嘴唇，嘴巴張張合合艱難吐出了兩個字，“記得！”

“是誰？”

“是…是大哥。”

“嗯，記得就好”，老太太望著土屋檐接著道：“大夫說你腿摔的重，好不了，可大強不信邪，一趟趟的跑，最后借錢借的村里人都繞著他走，這些你也記得？”

王二強手握成拳無意識的捶在左腿上，那里只余下一條疤，倒是讓他忘了當年是怎么害怕的對著他大哥哭，說自己不想做瘸子。

他大哥當時是咋說的，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去了趟城，腿真的就治好了。

他腰彎的更低，肩膀微微顫動，偶爾露出兩聲牙齒發顫的聲音。

老太太的聲音還在繼續，“我記得是六五年吧，那年冬天是真冷啊，凍得我裹了兩件棉襖，身子還打顫，偏偏她趙四妹抗凍，穿個棉襖皮子還能出門撿枝子，三強你知道為啥不？”

王三強紅著眼眶沒吱聲，倒是王二強抬起頭顫著聲道：“大嫂把自己的棉襖拆了，把過冬的棉絮給了三兒裹身子，說他是大小伙子了，得…體面。”

他還記得當時因為那件新棉襖，自己還偷偷嘔了氣！

劉翠花一見自家男人那樣兒，就知道要壞事，她低聲嘟囔了一句，“我們也沒說不記恩，還不是現在家里…”

“家里咋了？是沒糧下鍋了？還是有人要餓死了？”

老太太心里剛平息下去的火氣，一下子竄了上來。

“你要是真記恩，就多想想他王大強為了救你兒，胳膊上留的疤到現在還流著膿水哪！”

“嗬…嗬…”

喬安順著聲音看去，只見屋門里面一個趴在地上的漢子，正用力扒著門檻努力壓抑著哭聲。

那雙通紅的眼，讓喬安只望上一下都覺得心里的憋悶更重了三分。

趙四妹更是哭得震天響，雙手用力捶著心口，好像要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腦都倒出來。

“今天老太婆我就倚老賣老一回，你們爹臨死前壓著王大強發誓，不能分家散伙，我看倒也不必，他要真想算賬，那就找我家那死鬼去算。”

“不過”，老太太頓了頓拐杖，“分家之前，你們把這一筆筆欠下的債都還清了，不然就不要怪我老婆子不講情面，讓你們這輩子在紅旗大隊抬不起頭來。”

這番話，不僅讓兩兄弟變了臉色，就連看熱鬧的人也正了面色，齊齊看向跪在地上的兩兄弟。

王鐵山氣喘吁吁的跑進院子，看著站在那兒滿面怒容的老太太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可他是大隊長，心里再發怵還是走了過去，討好的叫了聲“三奶奶”。

老太太剜了一眼笑得滿眼褶子的人，哼了一聲。

“以后甭再往我那送糧食，我一個老婆子餓不死。”

“三奶奶，您說的這是啥話”，王鐵山收起笑模樣，神情是少見的狠戾，他看著院子里的狼藉和跪在地上的兩兄弟。

“是這兩個犢子玩應兒氣著您了是不？”

他邊說著邊從椅子上踹下一條腿，舉著棍子就抽向兩兄弟，那聲音聽得一旁的喬安都狠狠吸了口氣。

“行了，和他們沒啥關系。”

老太太悠悠嘆了口氣，“鐵山哪，你說當年老婆子我一個人啃著觀音土都能奶大五個孩子，為啥今天咱們屋里有了滿缸的糧食，卻能為了半塊餅子打得兄弟離了心。”

“我呀，就是想不通，你是大隊長，要不你替老婆子我想想？”

老太太慢悠悠走出了院子，倒是王鐵山握著木棍的手抖個不停，狠狠的將木棍甩在地上，冷聲道：“看你們力氣挺夠使，明天你倆就給我去地里挑糞。”

兩兄弟喏喏的應下，從始至終連頭都沒敢抬。

大隊長一走，院里的人也都散了，喬安跟著其他知青也隨后離開。

梁秀麗心有余悸的拍著胸口，“大隊長剛才可真嚇人，那么粗的棍子也不怕把人打壞了，嚇死我了。”

“你懂啥？”周春燕翻了個白眼，“惹了三奶奶，大隊長沒把他們吊起來抽已經是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