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熱不像北方那般干燥燎人,而是裹挾著咸腥的海風、汽車尾氣的濁流、還有無數街邊攤檔蒸騰出的油煙濕氣,
沉沉地壓在深水埗逼仄的街道上,鉆進那些舊唐樓薄薄的墻壁和關不嚴的窗戶縫隙里。
江浩走出他那間鴿子籠似的劏房,那股混雜著霉味、汗餿和廉價殺蟲水的氣味被暫時甩在身后,
但迎面撲來的市井喧囂和熱浪并未讓他感到絲毫輕松。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領口有些松弛變形的廉價T恤,黏膩地貼在背上。
口袋里,那幾張皺巴巴、帶著體溫的零碎港幣和一只同樣冰涼沉重的舊式機械腕表,
這是他此刻全部的身家。
深水埗的午后,是聲音與色彩的洪流。
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在彌敦道上緩緩爬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巴士拖著沉重的身軀靠站、離站,噴出大股黑煙;
小巴司機粗暴地按著喇叭,在車流中靈活地穿梭;
報攤前,收音機里粵語歌激昂地響著,夾雜著老板用粗糲嗓音吆喝“號外!最新馬經!”。
街邊,看著賣魚蛋的阿婆熟練地用竹簽串起滾燙的丸子,鐵皮桶里煮牛雜的湯汁咕嘟咕嘟翻滾著渾濁的香氣;
江浩喉結不爭氣的喉結咽了咽口水。
電器鋪門口懸掛著的巨大電視機里,播放著色彩失真的武打片,引得幾個赤膊的“飛仔”駐足圍觀,指指點點,偶爾爆出幾句粗口。
江浩低著頭,下意識地用拇指摩挲著口袋里那塊金屬表殼的冰涼,像在汲取一絲微弱的力量。
他避開了那些喧囂的中心,拐進了一條更窄的橫街。
光線驟然被兩旁高聳破舊的唐樓擠壓得所剩無幾,空氣也更加滯悶。
污水在坑洼的路面縫隙里積蓄,散發出隱隱的臭味。
他此行的目的地,就藏在這條街的深處的一間老舊的當鋪。
“德昌押”三個褪了色的金字招牌,掛在同樣陳舊的木門上方,油漆斑駁。
黑漆漆的木門厚重,推開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咳咳咳”江浩輕微的咳嗽聲,揮了揮手。
一股難以形容的復雜氣味瞬間涌了上來,混合著陳年檀香、舊木頭、灰塵、紙張發霉,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銹蝕和絕望的氣息,沉淀在昏暗的空間里。
江浩審視這房間里的一切。
光線主要來自門口透進的一點天光和頭頂一盞懸得很低的、蒙著厚厚油垢的白熾燈,燈絲發出昏黃的光暈,無力地掙扎著。
一排頂天立地、鑲嵌著粗大鐵柵欄的深色木柜,將小小的空間割裂開。
鐵柵欄后面,高高的柜臺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只留下一個小小的、裝著鐵欄的窗口。
一個穿著灰色舊式唐裝衫、戴著老花鏡的瘦削老頭,正伏在柜臺里面,
就著昏暗的燈光,用放大鏡仔細研究著手里的一件玉器,稀疏的頭頂在燈下泛著油光。
他便是這里的掌柜。
店里非常安靜,與門外街道的嘈雜形成強烈反差,
只有墻上那面老式掛鐘的鐘擺,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滴答、滴答”聲,每一次擺動都像敲在人的心尖上。
“這老頭應該就是老板”
江浩來到柜臺前,放置著幾張舊得看不出原色的長條凳,此刻空無一人。
江浩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喉嚨發緊。
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混合的氣味讓他的胃有點翻騰,這味好上頭。
他強自鎮定,走到那高高的柜臺前,微微踮起腳,才能勉強讓自己的視線達到那個小小的窗口。
“阿叔…”江浩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睇下呢件嘢值幾多?”
他將手伸進窗口,攤開掌心。
那塊精鋼表殼、略顯厚重的老式機械表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在昏黃的燈光下,表盤上的夜光刻度散發著微弱的、固執的綠光。
掌柜聞聲,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放大鏡和玉器,抬起眼皮。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得像鷹隼,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冷漠和審視,瞬間掃過江浩年輕卻透著疲憊和緊張的臉,最后精準地落在他的掌心。
他沒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隔著柵欄,用那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那塊表,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
那是一種經年累月看透世態炎涼后的麻木,是對底層掙扎者慣常的提防與估價。
這目光讓江浩感到一陣針刺般的不適,仿佛自己從里到外都被扒開了。
“這老頭有點怪”
幾秒鐘的沉默,在江浩感覺里卻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下,滴落在布滿灰塵的柜臺上,洇開一個深色的小點。
掌柜終于伸出了手。
一雙干瘦、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指甲有些長,微微發黃。
他的動作很穩,拿起表時,并沒有看江浩,低著頭,熟練地翻過表身。
表后蓋已經有些磨損,邊緣處有幾道細微的劃痕。
他用那發黃的指甲輕輕刮了刮表殼邊緣,又湊到鼻子前,極輕微地嗅了一下,像是在辨別金屬的味道。
“啪嗒”一聲輕響,他用一個精巧的工具撬開了表的后蓋。
動作流暢而專業,顯然做過無數次。
燈光下,表殼內部的機芯暴露出來。
掌柜拿起那只碩大的、鏡片邊緣泛黃的放大鏡,湊到眼前,仔細觀察著齒輪的咬合、游絲的形態、軸承的磨損情況。
整個過程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鏡片后的眼睛偶爾閃過一絲精光。
江浩屏住了呼吸,心想,“這老頭該不會想詐我吧”。
他能清晰地聽到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
他死死盯著掌柜那張刻板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一毫的定價權。
他知道這塊表是原身父親留下的唯一值錢東西,據說有些年頭,但具體價值幾何?
在這個仿佛看透人心的老江湖面前,他所有的心理準備都顯得有點脆弱。
一千五百塊!這是他心中設定的最低門檻,是他撬動記憶里那個黃金時代的第一塊步。
沒有這筆錢,他關于匯市、關于未來的所有盤算,都將是big泡影。
“喺普通嘅舊表啫。”掌柜終于放下了放大鏡,后蓋“咔噠”一聲合上,聲音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江浩沉思著,時間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江浩略顯緊繃的神經上。
“牌子唔算響,款式又老土,磨損得幾犀利。
整過未啊?個機芯有啲雜音啵。”
冰冷的評語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媽的,這孫子真不講武德”
江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妙感從腳底直沖頭頂,握著柜臺的指關節用力的有節奏的敲擊著柜臺,漸漸泛白。
他看到掌柜嘴角邊那絲若有若無的、仿佛料定一切的神情。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牽著鼻子走!
江浩強迫自己挺直了因緊張而有些佝僂的脊背,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翻騰起一股孤注一擲的狠勁。
他迎上掌柜的目光,聲音提高了一點,努力注入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阿叔!你眼光咁利,唔使講都知你系行家!但系話普通舊表?咁就真系睇走眼啦!”
他伸出手指,指向掌柜手中的腕表,語速加快,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試圖說服世界的急切和不容置疑:
“你睇真D個表殼!呢種精鋼嘅成色,系當年瑞士廠特供嘅料,普通街貨點會有咁嘅成色?
你再睇下個后蓋嘅刻字,雖然磨咗D,但系個‘S.W.’嘅標記仲好清楚!
呢個系瑞士機芯廠嘅標記啊!仲有,”他微微前傾身體,壓低聲音,仿佛在透露一個重大的秘密,
“呢個表雖然舊,但系個‘擺陀’(自動陀)嘅設計好特別,走時好鬼準嘅!
我阿爺話過,當年佢喺南洋行船,大風大浪都冇走過樣!
依家系我老竇留俾我唯一嘅嘢,
真系唔系走投無路都唔會嚟押架!”
這番話半真半假,摻雜著記憶中關于腕表品牌的零碎知識,原身父親過往的模糊片段,以及他此刻被逼到絕境后迸發出的急智。
他賭的就是這個老掌柜也不是全知全能,賭的就是他對“瑞士芯”、“特供”、“航海”這些詞匯的本能反應。
江浩的目光緊緊鎖住掌柜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掌柜的動作停頓了半拍。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鏡片后微微瞇了一下,銳利的目光再次掃過手中的腕表,
尤其是在江浩特意指出的后蓋刻字和表殼邊緣多停留了幾秒。
之前的輕蔑似乎淡化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審視和評估。
他那布滿皺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表鏡邊緣。
“哦?”他拖長了調子,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咁后生仔,你心水價系幾多啊?”
他沒有再提“普通舊表”和“磨損”,這微妙的轉變讓江浩心頭猛地一跳。
機會來了!但絕不能松口!
江浩知道此刻是關鍵時刻,必須咬死底線,但又不能給對方一種完全不懂行情、漫天要價的印象。
他臉上迅速變換表情,流露出一種因提及亡父而恰到好處的悲傷和因為急需用錢而產生的焦灼:“阿叔,你咁公道,我信你!
但系…呢個系我老竇嘅嘢,我諗點都值個…一千八百蚊掛?”他故意把數字說得有點不確定,留出一點被“砍價”的空間。
果然,掌柜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種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射程時的了然。
他放下表,拿起柜臺上一塊油膩膩的布慢條斯理地擦著手,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做出一種放松的姿態。
“一千八?哈哈哈…”他發出幾聲干澀的、毫無笑意的笑聲,在寂靜的當鋪里顯得格外刺耳,
“后生仔,你真系講笑啊!呢個價?夠你去金鋪買只新嘅啦!”他搖著頭,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擺出一個極具侮辱性的姿態,
“睇你后生仔可憐,急等錢使,俾個‘靚價’你啦…八百蚊!即數!”
“八百?!”江浩的聲音幾乎是尖利地拔高。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他的腦門,讓他眼前都有點發黑。
“這老頭砍價是真的狠”
這價格幾乎是對他記憶中這塊表價值的徹底否定,更是對他此刻孤注一擲狀態的嘲弄!
他江浩放下雙手,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疼痛,才勉強壓下那股想要破口大罵的沖動。
不行,不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