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瘴嶺初霽
嶺南二月,瘴霧如潮,連正午的日色都被浸成慘白。官道泥濘,舊年車轍早被雨水和野草抹平。你踩著濕滑的青苔,由云袖半扶半攙,一步步丈量父親五十年前走過的流放之路。
心口那枝梅印,淡得只剩一圈極淺的影,像被水洗過的血痕,風一吹就會徹底泯滅。可它仍在發燙——不是熾烈,而是一種將熄未熄的余燼,燙得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焦木般的澀。
“娘娘,歇一歇吧。”云袖撐開油紙傘,替你擋住斜刺的霧針。
你搖頭,指向遠處霧里一點伶仃的白:“看,梅比人長久。”
霧散處,半坡粉白如云。那是你五十年前以簪劃破指尖、滴血立樹的一枝野梅,如今老干如鐵,花卻開得比雪更凈。樹下,七八個童兒正用朱砂在泥地上描李氏家徽,稚聲齊誦:
“李氏女兒當如梅——凌寒獨自開。”
聲音清亮,像刀,把沉瘴劈開一道縫。
二、書院·韓愈
嶺南梅魂書院依山而建,黛瓦被潮氣暈出烏青的霉斑。門額上的“梅魂”二字,是你當年以劍鋒刻成,如今被雨水反復沖刷,筆畫鈍了,卻更顯溫柔。
青衫迎門的是韓愈。昔日意氣風發的書生,如今鬢染霜雪,脊背仍挺得筆直。他躬身一禮:“娘娘,嶺南人等您五十年了。”
你抬眼,先看見庭中那株老梅——鐵枝劃破天空,花瓣薄得像冰片,風一吹便簌簌而下,落在石階上,像給歲月鋪了一層白氈。
“韓先生,”你輕聲問,“梅香可有變味?”
韓愈微怔,隨即苦笑:“有人把它釀成了酒,只圖一醉。”
三、最后一課
講堂里席地坐著百余人,漢夷各半,衣色混雜。最前排的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眉心一點朱砂,家徽若隱若現。
你坐下時,全場寂靜,只剩雨聲敲瓦。
“今日,最后一課。”
聲音不高,卻像梅枝劃過冰面,清脆得發寒。
你講五十年前朱雀門外的雪,李昭的血,講自己如何以為“執棋者”是玉璽、是虎符、是血脈;講五十年來走遍天下,才懂真正的棋子是人心。
你取出那方舊錦帕——父親臨行所賜,上繡家徽與雁門地形圖。五十年歲月,帕色黃得像秋葉,金線也黯了。
“曾是血脈的符咒,如今,不過一方帕。”
你輕輕一抖,帕碎成萬點飛絮,被穿堂風卷到半空,忽又凝成朵朵白梅,落在學子發間、肩頭、掌心。
“梅魂不在血脈,不在絲帛,只在肯為他人留香的一念。”
前排少女忽然跪直身體,聲音發顫:“娘娘,嶺南瘴氣重,為何還要學梅?”
你凝視她,像凝視五十年前的自己:“嶺南人愛梅,因它在瘴霧里也能開花。可若只為自己開,花香也會變成瘴氣。梅魂一旦被獨占,比瘴更毒。”
你割破指尖,血珠墜地,竟發出“叮”一聲輕響,像碎玉。血珠滲入樹根,老梅一瞬怒放,花香如潮,把講堂的潮霉味沖得干干凈凈。
四、保命香
你取出最后一瓣干梅——母親臨終塞進你掌心的“保命香”。五十年未用,瓣薄如蟬翼,脈絡卻清晰如初。
“它能續我十年壽命。”你笑了笑,“可我無需再續。”
指尖輕彈,梅瓣離手,在空中炸成千萬點金屑,灑在每個人眉心。金屑一觸皮膚,便化作淡淡家徽,亮得幾乎透明。
“從今日起,嶺南分院無守護者,因人人皆守。”
五、霧散
傍晚,雨歇,瘴霧被風吹成一縷縷灰紗。你最后一次走出書院,回望檐角那株老梅——花仍在落,像一場安靜的雪。
百姓們聞訊而來,卻不再割掌畫血,只在門前插一枝新梅。整條長街霎時白了頭。
“娘娘,去哪里?”
“長安。”
“可您的身體……”
“雪會化,香不會。”
六、長安·雪夜
二月的長安,雪片大如席,卻掩不住空氣里那絲異樣的腥甜。朱雀大街依舊寬闊,卻多了許多朱門深鎖的寂靜。
梅魂書院舊址,原是鳳儀宮廢墟。石碑仍在,“血飼虎符者,當承天命”的朱批被雪覆了半行,底下卻添了更鋒利的新刻——
“承天命者,當以魂飼己。”
王昌齡迎你于雪幕中,須發皆白,目光仍亮。
“娘娘,學子們等最后一課。”
講堂燈火如豆,照出每張臉上隱約的貪婪。誦經聲里混著“凌寒為己開”,像鈍刀鋸骨。
你抬手,聲音停了。
“長安的最后一課,只有一句:
若香不為眾人,便成毒。”
你取出當年虎符殘角,以指碾成齏粉,朝燈焰一揚。
火光轟然竄高,照見滿室驚懼的臉。
“從今日起,世上再無守魂人,也無被守護的人。
只有千萬盞燈,各照一隅,卻共成星河。”
七、雁門關
月色如銀,照在關外無垠的雪原。你獨自行至最高處,回望長安燈火,像一朵巨大的梅花在夜里盛開。
心口最后的梅印,此刻化作一縷白煙,隨風散去。
你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句誓言——
“今夜之后,世上再無廢后李氏,只有雁門關外,浴血執棋的李家女兒。”
如今棋局已終,棋子各歸其位,棋盤化作萬里江山。你輕笑一聲,仰面倒在雪中。
雪落無聲,卻每一朵都帶著梅香。
八、尾聲
很多年后,嶺南瘴嶺再無瘴,長安雪夜再無腥。
每至二月,無論南北,家家門前插一枝白梅,不為祭祀,只為提醒:
——香魂不滅,因它早已散入人間煙火。
而史書里,那位曾以血飼梅的廢后李氏,只留下一句:
“雪會化,香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