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宿舍，走廊就傳來轟隆巨響，宿舍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一個臉上帶著疤的寸頭大大咧咧地站在門口，正是牛文碩。他咧嘴一笑，右臉頰的疤痕仿佛活了過來，隨著嘴角上揚而微微顫動，大白牙在陽光下閃耀，既透出一股不容小覷的兇悍，又不失幾分豪邁之氣。

他一邊說著“兄弟們來一根？”，一邊隨手從兜里甩出包煙，那動作瀟灑中帶著不羈，聲音出奇地和氣，仿佛帶著一股讓人無法拒絕的熱絡勁兒，瞬間打破了宿舍里原本略顯沉悶的氣氛。

九月的風卷著梧桐葉在柏油路上打滾，我盯著手機屏幕上林夕剛發的朋友圈——九宮格照片里，幾個女生舉著奶茶杯笑靨如花，定位顯示在風城大學西門的“青春食代”餐廳。段旭叼著煙湊過來：“瞅啥呢？魂都丟了。”

我突然拍大腿：“有了！今晚請你們撮一頓！”

“真的假的？”上鋪的張昊探出頭，耳機線還纏在脖子上，“你小子中彩票了？”

“比中彩票靠譜！”我點開外賣軟件，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滑動，“我有個本地的朋友告訴我，附近新開了一家私房菜館，味道堪稱一絕！尤其是他們的招牌烤魚，外皮酥脆，內里鮮嫩多汁，配菜更是香氣撲鼻，令人回味無窮。”

“真的嗎？”段旭有點緊張。

“旭哥，昊子，你們知道嗎？”我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那邊簡直是美女如云！聽說晚上七點后，設計系和外語系的學姐學妹都會在那兒聚餐，一個個都漂亮得緊！咱們機電系的男生，怎能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真的假的？”段旭半信半疑，但眼中已經閃爍著期待，“你小子可別忽悠我們。”

“騙你們干嘛！走不走？今天我請客！”我大手一揮，豪氣沖天。段旭立刻掐滅煙頭：“走！”張昊則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蹦了起來。

剛走到“青春食代”門口，隔著玻璃窗，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林夕正和幾個女生圍坐一桌，笑得眉眼彎彎。我心頭一跳，立刻換上驚喜的表情，三步并作兩步推門進去，對著那桌揚聲喊道：“林夕？好巧啊！你怎么也在這兒？”

她猛地抬頭，那雙清澈的眸子在看到我的瞬間像是被點亮的小星星，隨即又像被驚擾的鹿，飛快地垂下眼簾，努力維持著淡定的樣子：“孫圣？你怎么在這兒？”她右手握著的玻璃杯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冰塊撞擊杯壁，發出細碎又清晰的“叮當”聲。

“我帶室友來這邊吃飯，”我指了指外面，“就在對面那家。你們宿舍聚餐啊？”

她的室友們紛紛看過來，一個短發女生打趣道：“喲，這就是你提起的孫圣啊？”

林夕臉一紅，輕輕掐了一下那個女生的胳膊。我趁機笑道：“既然咱們如此有緣，何不共聚一桌？我們這邊僅四人，而你們那邊恰好有空位以待。”

沒等林夕回答，她的室友們就熱情地答應了：“好啊好啊！人多熱鬧！”

就這樣，我成功地把段旭和張昊騙了過來。

服務員遞上菜單，其上烤魚圖片色澤鮮亮，油光閃爍，令人垂涎欲滴。“兄弟們，光吃魚怎夠盡興？”牛文碩大手一揮，其上的疤痕在燈光下若隱若現，“先來一箱冰啤，要那最冰透的！”他轉向女生們，咧嘴一笑，帶著點江湖氣：“美女們喝點啥？果汁？還是跟哥哥們整點？”

豆包爽快地拍板：“給我們也來半打啤酒！”婷婷則擺擺手：“我要冰鎮酸梅湯。”

林夕的目光在酒水單上快速掃過，指尖在“鮮榨橙汁”上輕輕一點，聲音不大：“橙汁，謝謝。”

當看到桌上笑靨如花的女生們時，剛才還吹噓自己情圣的段旭瞬間像被按了暫停鍵——他張著嘴半天沒合上，煙頭燙了手指才“嗷”一聲跳起來，手里的茶杯差點扣在林夕室友豆包（短發女生）的碎花裙上。

“對、對、對不起！”段旭的臉漲成紅燒豬蹄，舌頭像是打了死結，“我、我叫段、段旭，木、木、木頭的木……不是，段、段落的段！”

豆包“撲哧”笑出聲，眼睛彎成月牙：“段同學，你這自我介紹是自帶加密功能啊？緊張還是結巴呀？”她旁邊的圓臉室友婷婷也跟著起哄：“就是就是，看把我們段同學緊張的，話都說不利索啦！”

這下段旭更慌了，端起茶杯想掩飾卻差點嗆著，茶水順著嘴角流到脖子上，活像只被雨淋濕還在努力甩毛的大狼狗。張昊在旁邊憋笑憋得直捶桌子：“他平時不這樣！今天估計是被各位美女閃了腰！”

我趕緊打圓場：“他這人一看見漂亮姑娘就緊張，你們別介意。”話音剛落，林夕突然在桌下用膝蓋輕輕撞了我一下，抬眼時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板起臉，聲音不大卻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大姐頭”氣勢，對著她室友們說：“喂喂，別欺負我家孫圣的小弟啊！這可是我罩著的人！”說完，她自己似乎也覺得這“霸氣宣言”有點中二，耳尖悄悄染上一抹紅暈，但為了維持“人設”，還故意揚了揚下巴，順手把桌上那碟我最愛的油炸花生米往我這邊推了推，補了一句：“喏，小弟，多吃點，姐寵你。”

這突如其來的“認親現場”讓桌上靜了一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笑聲。豆包猛地一拍桌子，笑道：“哎喲，什么‘我家孫圣’，什么‘我罩著的人’？夕夕，你這護短的功夫可真是毫不掩飾啊！”婷婷笑得花枝亂顫，附和道：“對對對！還說什么‘寵著’？孫圣，快老實交代，給夕姐當小弟有啥好處？是不是連女朋友都包分配啊？”

冰涼的啤酒瓶“砰砰”地撬開，白色的泡沫爭先恐后地涌出瓶口，帶著麥芽的香氣。牛文碩率先舉起滿溢的酒杯，玻璃杯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來來來，慶祝咱們306和美女宿舍勝利會師！緣分吶，干了！”他仰頭豪飲一大口，喉結滑動間，冰涼的酒液沿著下巴滴落，他隨手一抹，豪邁中帶著幾分不羈，右臉上的疤痕似乎也因這動作而顯得不那么猙獰了。

段旭為了挽回剛才的“顏面”，也硬著頭皮灌了一大口，結果被嗆得直咳嗽，臉更紅了。張昊笑著拍他背：“旭哥，慢點，酒量得練！”自己也抿了一口。

豆包不甘示弱，舉杯和林夕、婷婷碰了一下：“夕夕，別光喝橙汁啊，來點？”

林夕端起她的橙汁杯，臉上掛著得體的淺笑，輕輕碰了碰豆包的酒杯：“我喝這個就好，你們盡興。”她的指尖穩穩地托著玻璃杯壁，但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間，我注意到她小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甲在杯壁上輕輕劃過。她低頭抿了一口橙汁，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酒過三巡，氣氛更嗨。牛文碩酒精上頭，突然拍案而起，右臉那道疤在暖黃燈光下仿佛蘇醒，隨著他豪邁的動作蜿蜒起舞：“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來，兄弟們，干了這杯青春！”他高舉酒杯，酒液在杯中晃蕩，映著頂燈的光。尾音帶著酒嗝的余韻，顫抖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氣勢，嚇得張昊筷尖上的魚丸“啪嗒”一聲，不偏不倚落入醬油碟，瞬間浸染得漆黑一片。

“牛哥牛逼！高考語文130分的男人就是不一樣！”王磊豎起油亮的大拇指，也端起酒杯響應。牛文碩瞬間破防，臉頰緋紅，疤痕在燈光下更顯刺眼：“放、放屁！老子是理綜130！語文……語文112！”他嘴上罵著，手里的酒卻一點沒含糊，又是一大口下去，引得滿桌哄堂大笑，酒杯碰撞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片哄鬧中，林夕正低頭專注地給手機換壁紙，屏幕上是一片寧靜得有些憂郁的深藍色湖面。她的拇指懸在“確認”按鈕上方，輕微地、高頻地抖動著，懸停了足足三次，才仿佛用盡力氣般重重按下去，指尖的顫抖被寬大的衣袖巧妙地掩蓋，只有離她最近的我，能看到那布料下細微的漣漪。

笑聲未歇，林夕用吸管輕輕攪動著杯子里的檸檬片和金桔，冰塊碰撞發出清脆聲響。玻璃吸管在她纖細的指間靈巧地轉了個圈，突然，她的手指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哐當”一聲，吸管掉在瓷盤上，聲音格外刺耳。

她慌忙傾身去撿，動作帶著一種倉促的僵硬，左手手肘卻不小心撞翻了手邊的醋瓶！深褐色的液體汩汩涌出，瞬間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蔓延開，像一幅帶著酸澀氣息、不斷擴張的抽象畫。

“哎喲！”“小心！”幾聲驚呼同時響起。

“我來吧！”我立刻抽了一大把紙巾去堵那蔓延的“醋河”，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正要去擦桌子的手——冰涼，像握著一塊在冷水里浸了很久的玉。她像是被火燎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指甲在柔軟的掌心留下了幾個深陷的、幾乎要破皮的月牙印。

“沒事沒事，我自己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緊繃，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我以為她是被突發狀況嚇到了，加上剛才的“小弟”玩笑可能讓她有點不好意思，便笑著打趣想緩解氣氛：“你今天怎么跟段旭一樣毛手毛腳？這‘大姐頭’的威嚴呢？”說著，我順手拿起自己還剩半杯的啤酒，朝她示意了一下。

段旭在旁邊正被豆包調侃得滿臉通紅，一聽這話立刻找到了“同盟”，他搖搖晃晃地舉起酒杯，舌頭有點打結：“就、就是！跟、跟我一樣可、可不行！得罰……罰一杯！”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林夕面前的橙汁杯。

豆包也笑著起哄：“對！夕夕，你看你把人家孫圣小弟都帶歪了，得表示表示！”

林夕的臉上掠過一抹難以捕捉的慌亂，她強裝的鎮定如同薄冰，在眾人的目光下幾近破裂。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端起那杯幾乎沒動的橙汁：“好好好，我的錯，我以果汁代酒，敬各位一杯。”她的聲音努力維持著輕快，但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仰頭喝了一大口橙汁，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豪爽，但放下杯子時，指尖微微發白，喉嚨不自然地動了一下，仿佛咽下的不是甘甜的果汁，而是某種苦澀的藥液。

林夕放下杯子，指尖微微發白，喉嚨不自然地動了一下。她努力維持著笑容，但眼底深處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勉強。

就在這時，豆包顯然覺得氣氛還不夠嗨，她把目標轉向了我。她拿起酒瓶，不由分說地往我空了大半的杯子里咕咚咕咚倒滿啤酒，泡沫瞬間溢了出來，順著杯壁往下淌。她笑嘻嘻地端起自己的酒杯：“孫圣，光看你家夕姐‘寵’你了，你這當小弟的不得表示表示？來，跟姐姐喝一個！感情深，一口悶！”她旁邊的婷婷也笑著起哄：“對對對！孫圣快喝！”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甚至沒看清林夕的動作——只見她突然傾身過來，左手“啪”地一下按在了我剛被倒滿的酒杯口上！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她眼神陡變，強笑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銳利目光，直射豆包，聲音雖輕，卻透著斬釘截鐵的堅決與冷硬：

“豆包，夠了。”她頓了一秒，目光掃過我和我杯口上她那只微微用力、指節泛白的手，語氣放緩了些，卻依然帶著不容反駁的維護：“我的人，我說了算。他想喝就喝，不想喝，誰也別想灌他。”

整個桌子瞬間安靜了。牛文碩舉到嘴邊的酒杯停住了，段旭張著嘴忘了嚼，連鬧騰的豆包都愣了一下，似乎被林夕這突如其來的強硬鎮住了。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

我看著擋在我酒杯上的那只手，纖細卻帶著一股執拗的力量。她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透過杯壁傳來的冰涼。這保護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強硬，甚至帶著點不講理的霸道，卻讓我心頭猛地一熱，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林夕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她飛快地收回手，指尖蜷縮起來藏進袖口，耳根迅速染上一層緋紅。她避開我的視線，低頭整理了一下裙擺，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們繼續，別管他。”

鄰桌一對小情侶的銀戒在吊燈下晃出細碎的光圈，女生正溫柔又帶點霸道地把男生碗里的香菜一點點挑出來，男生則一臉縱容地看著她。林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一幕牽引，卻又似被針扎般刺痛，她猛地垂下眼簾，長睫輕顫，投下一抹濃密的陰影。她的左手無意識地按在右手小臂上，隔著薄薄的布料，我能看到她指尖深深陷進去的力度，仿佛要把某種情緒死死按在皮膚之下。

散場時，段旭和牛文碩互相攙扶著跟地面較勁……兩人身上濃重的酒氣混合著烤魚的香料味，在夜風里飄散。女生們被這滑稽的一幕逗得前仰后合，笑聲像銀鈴一樣灑在夜風里。唯有林夕沒笑。她獨自站在幾步開外的梧桐樹下，指尖反復摩挲著手腕上銀鏈的搭扣，低著頭，晚風吹動她的裙擺，空氣中彌漫的酒味似乎讓她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識地側了側身，仿佛周遭的喧鬧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晚風掀起她碎花裙的袖口，一瞬的間隙里，我看見她小臂內側隱約露出幾道淺淡的、像是被反復抓撓過的舊痕。銀鏈在纖細的手腕上纏了三圈，勒出淡淡的紅痕。

“他們沒事吧？”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樹葉，目光卻并未真正落在那兩個還在掙扎的“醉漢”身上。

“沒事，吐干凈就好了。”我走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像受驚般迅速放下手臂，拉好袖口。

“我送你回宿舍吧。”我下意識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不用了！”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指甲縫里似乎滲出了一點極淡的血絲。她后退半步，路燈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濃密的陰影，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我……我還得陪她們去旁邊的精品店逛逛，你先回吧。”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已經等在路邊的室友們，裙擺被風吹得倉皇翻飛，像一只急于隱入黑暗的蝴蝶。

回到宿舍時，段旭和牛文碩已經鼾聲如雷，滿身酒氣。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裂紋在黑暗里扭曲延伸。林夕手腕上緊纏的銀鏈、袖口下驚鴻一瞥的舊痕、指甲掐進掌心的隱忍、打翻的醋瓶、她端起橙汁杯時強撐的笑容和發白的指尖、還有那倉皇逃離的背影……無數個細微的瞬間在我腦海里反復播放、放大，啤酒的麥芽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卻混合著她指尖的冰涼和那杯未動的橙汁的甜膩，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心慌的輪廓。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林夕發來的消息：“晚安。”后面跟著一個模糊的、像是蒙了層薄紗的月亮表情。可我總覺得，那點微弱的光亮，如同夜空中最遠的星辰，難以觸及她心靈深處隱藏的幽暗角落。

窗外的風還在吹，樹葉沙沙作響，像誰在黑暗中壓抑的嘆息。我緩緩摸出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輕輕懸停，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凝固，最終只擠出一句干癟卻滿載關切的話語：“無論何時，只要你需要，我都在這里。”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我仿佛看見她蜷縮在宿舍窄小的床上，抱著膝蓋，肩膀微微顫抖，像只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而我，卻連那道傷口的形狀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