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列車風馳電掣,我與林夕在懵懂愛意里穿梭。那些如詩如畫的瞬間,似璀璨星辰照亮我的心房。高考后的那個雨夜,停車場里的她,宛如雨中綻放的花朵,羞澀而動人。我懷揣著緊張與期待,卻在關鍵時刻選擇尊重她。那個雨夜的克制像枚生銹的魚鉤,這些年總在不經意時扯動心臟的軟肉。
父親反鎖家門的聲響,成了我那幾日清晨的“警鐘”。每天,我都能聽見他把鑰匙串掛在門后的鐵鉤上,那鐵鉤旁還掛著磨出包漿的燒火棍。金屬碰撞聲混著木柄輕晃的悶響,像極了獄卒清點鐐銬。他臨行前總要從茶幾抽屜里取出降壓藥,抽屜滑輪響動的剎那,我便蜷在被里數心跳——直到樓道腳步聲漸遠。
我常趁他出門,從書桌抽屜里拿出林夕送的碳素筆,轉著筆,思緒飄遠。筆桿似還殘留她指尖溫度,墨水在草稿紙上洇開,恰似暴雨那晚她打濕的劉海。
窗外,知了仿佛不知疲倦,聲聲嘶鳴如洶涌的潮水,將本就悶熱的空氣攪得更加令人煩躁。我慵懶地癱在沙發上,目光毫無目的地在墻上的裂紋間游移,試圖在這毫無意義的舉動中,逃避內心隱隱的不安。
父親把一疊印著“預征對象登記表”的表格推到我面前,并把鋼筆拍在茶幾上,墨汁濺到泛黃的《雪萊詩選》封面:“你舅舅剛來電話,今年大學生征兵提前批開始摸底……”他指尖點著表格右下角的紅章,“這是武裝部的內部表,比網上報名早半個月截止——你要是現在填,他能幫你走大學生兵的優先通道。”
我盯著那簡章,思緒瞬間飄回三月的晚自習。林夕把錯題本推到我桌上,紅筆在“解析幾何”四個字旁邊畫了只笑臉貓。“咱們都得考上風城大學。”她馬尾辮掃過我的胳膊,粉筆灰在日光燈下揚起細雪。此刻那些公式突然在眼前活過來,與征兵簡章上的“服役年限”重疊成模糊的光斑。
“通知書可能在路上。”我捏緊褲兜里的碳素筆,筆帽硌得掌心發紅。
父親把煙摁滅在沒吃完的泡面桶里,塑料膜被燙出焦糊的紋路:“我托人查過,你可能風大上不去。”他聲音突然低下去,像被砂紙磨過,“復讀一年要不少錢,你媽最近總說腰疼……”
“我可以去打工!”
“你當家教那點錢夠什么?”父親猛地提高音量,又突然收住,指節在茶幾上敲出輕響,“你舅舅今晚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望著他鬢角新冒的白發,突然想起高三模考后,他把我揉成團的試卷從垃圾桶撿出來,展平壓在茶幾玻璃板下,用“進步空間大”蓋住了分數。
“爸,”我聲音發緊,“我想等通知書。”
父親沉默地收拾著茶幾,搪瓷杯與藥瓶碰撞出鈍響。窗外的知了突然噤聲,空氣里只剩下冰箱制冷的嗡鳴。他拉開抽屜拿出降壓藥,鋁箔板在指間發出脆響:“你舅舅八點到,咱們爺仨好好聊聊。”
一時間,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知了依舊不知死活地聒噪著。當兵,這條父親為我規劃的道路,像一條深不見底的黑暗隧道,通向未知的遠方。在那隧道的盡頭,我仿佛看到自己與林夕的身影漸行漸遠,她的面容逐漸模糊,只留下一個淡淡的輪廓。
而上大學,一直是我心中熠熠生輝的燈塔,它照亮著我對未來的憧憬,承載著我和林夕或許能并肩前行的夢想。然而此刻,在父親的質疑目光與現實的沉重壓力之下,那座名為大學的燈塔,在父親拍下簡章的震動中劇烈搖晃,磚石(錄取希望)正一塊塊墜入名為“現實”的黑色海面。
可當兵兩年……林夕蒼白的臉色和杯底的藥丸突然閃過腦海。她抖著手藏病歷本的樣子,比“分數不夠”更讓我窒息。
在這混亂如麻的思緒中,林夕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浮現在我眼前。那眼神里究竟藏著什么?是對我們未知未來的深深擔憂,還是對我難以言說的不舍?又或者,在那眼神深處,還隱藏著我從未察覺的秘密?手中那支她送的碳素筆,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的迷茫,在無聲地質問:面對這艱難的抉擇,究竟該何去何從?
正當我在臥室對著手機,為是否給林夕發消息而猶豫不決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汽車引擎聲。我心中一緊,一種預感涌上心頭。緊接著,門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該不會是舅舅來了吧?”我暗自思忖,放下手機,起身朝客廳走去。
剛到客廳,舅舅的脊椎與沙發靠背嵌成90度直角,像槍械師調校過的卡榫,連松軟的坐墊都被坐姿壓出棱角分明的折痕。“想清楚沒?——體檢表填了嗎?”他突然開口,預令拖長的尾音帶著隊列口令特有的腹音震顫,末字“嗎”卻像被砂紙磨過般短促,驚得茶幾上的搪瓷杯蓋“咔嗒”彈起。
父親慌忙按住滑到邊緣的詩集時,舅舅從公文包抽出《大學生預征對象登記表》,鋼筆在“政治考核”欄劃出墨痕:“風城大學去年線520,今年題目簡單——至少漲十五分。”筆尖狠狠戳著表格空白處:“532!你估分517——自己算算差幾座山頭?”每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爆破出來,震得煙盒里的香煙簌簌發抖。
我攥著袖口辯解:“高三真的很努力……”
“努力?”舅舅的喝令像子彈炸開,“部隊講的是——執行!”我眼前突然閃過林夕把病歷本按在奶茶杯底的手——那蜷曲的指關節泛著青,比表格上“政治考核”四個印刷字更讓我窒息。
“他喉結滾動兩下,突然彎腰拾筆——迷彩褲膝蓋繃出刀鋒般的折線,連褶皺都像用尺子量過般筆直。仿佛剛才的暴喝只是戰術演練中的一次走火。”“……當然,你要非等通知書……”后半句散在煙霧里,輕得像彈殼落地的余音。
父親趁機打圓場:“孩子舅也是為你好……”話音未落,“父親話音未落,舅舅猛地起身——軍靴橡膠跟刮過瓷磚發出短促嘶啦。他彎腰撿筆時,褲縫依舊如刀裁般筆直,仿佛連重力都拗不過他的紀律。”
我點了點頭,心中充滿了感激。舅舅沒有強迫我,而是給了我充分的時間去思考,去做出自己的選擇。
舅舅離開后,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里一會兒是父親期盼的眼神,一會兒是林夕鼓勵的笑容,一會兒又是軍營里艱苦訓練的場景。我拿起手機,想給林夕發個消息,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