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山的雨，總是帶著一股子洗不掉的墨香。

沈硯蹲在藏書閣后墻的屋檐下，已經快一個時辰了。冰涼的石板透過薄薄的布鞋浸上來，他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塊青灰色的石板上。

檐角的雨水珠圓玉潤，每隔三息便墜落一滴，砸在石板的凹處，濺開一小圈深色的水漬。奇妙的是，那水漬暈開的邊緣，并未如閣中《萬物紋考》所載那般呈自然的圓弧，反而在最外緣凝結出極細微的、棱角分明的痕跡。

沈硯屏住呼吸，從懷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盒內墊著絨布，放著一支細如發絲的狼毫筆，一小碟泛著銀光的墨汁，還有一卷裁得極薄的竹紙。這墨是他用松煙混合晨露，再加上一點點自己摸索出的草藥汁調制的，他叫它“觀紋墨”——尋常墨汁看不見的細微紋路，用這墨便能淺淺顯形。

他蘸了點觀紋墨，手腕懸在石板上方，目光死死盯著那水漬的邊緣。當第七滴雨水落下，水漬再次擴張的瞬間，他迅速用狼毫筆在竹紙上勾勒起來。筆尖在紙上輕顫，留下一個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六角形小點，組成一圈奇異的輪廓。

“水紋屬圓，其性潤下……”沈硯喃喃自語，對照著腦海里《萬物紋考》的記載，眉頭越皺越緊，“可這分明是六角，而且每次都在這幾塊石板上出現……”

他在這里做雜役已有三年，每日打掃這藏書閣的角角落落。別人眼里枯燥乏味的活計，他卻做得津津有味。只因三年前偶然拾到的那卷殘破《天工開物注》，里面那句“觀物見紋，紋通于道”，像一顆種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從此，他看什么都多了個心眼。看陽光穿過窗欞在地上投下的光斑如何移動，看灰塵在氣流中如何飛舞，看不同的木頭紋理在受潮后如何變化……他發現，這天地間似乎藏著無數細微的“紋路”，它們按某種規律運行，只是從未有人真正留意。

就像這屋檐下的水漬，典籍說水紋無角，可他連續觀察了三個月，每次雨后，這片區域的水漬邊緣總會凝出六角紋路。

“沈小子，又在對著石頭發呆？”

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沈硯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竹紙和木盒塞進懷里，站起身來。

來人是藏書閣的管事，姓魏，沒人知道他的全名，大家都叫他魏先生。老人總是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道袍，頭發用一根木簪隨意挽著，手里常年捧著一卷書，眼神平日里總是昏昏沉沉的，仿佛對周遭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魏先生。”沈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我看這石板上的青苔長得有意思。”

魏先生渾濁的眼睛掃過他，目光在他微微鼓起的懷里停頓了一下，卻沒多問，只是揚了揚手里拿著的一卷泛黃的帛書，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水漬凝紋’，老夫翻了些三百年前的舊檔，你看看這個。”

沈硯接過帛書，入手微沉。帛書上用朱砂畫著無數細小的圓點，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組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圖形，旁邊還標注著一些奇怪的數字和符號，看起來像是某種圖譜，又像是某種演算記錄。

“這是……”沈硯看得一頭霧水。

“算砂派的東西。”魏先生在屋檐下找了塊干爽的石頭坐下，指了指帛書上一個由許多六角形小點組成的圖案，“你看這個，像不像你說的水漬紋路？”

沈硯湊近一看，呼吸猛地一滯。帛書上那個圖案，雖然復雜得多，但構成其基礎的，正是一個個清晰的六角形！與他在石板上看到的，幾乎如出一轍！

“這……這是什么？”他聲音都有些發顫。

“算砂派的‘量紋圖’。”魏先生嘆了口氣，眼神悠遠起來，“一個三百年前就已經覆滅的門派。他們主張‘道紋可量，可算，可推’，認為萬物運行的紋路都能用數字和圖形記錄推演。當年被斥為異端，說他們舍本逐末，不重靈氣修行，專搞這些奇技淫巧，最后……唉。”

沈硯的心臟砰砰直跳。量紋？用數字和圖形記錄推演道紋？這和他自己摸索著記錄觀察的行為，何其相似！

“那他們……他們的說法是對的嗎？”

魏先生搖了搖頭：“誰知道呢？當年主流修士都修‘納靈吐息’，追求靈氣入體，突破境界。算砂派那些人卻整天對著石頭、水流、星辰算來算去，說什么‘紋為道骨，氣為道血’，沒有骨，血再多也無用。自然被當成歪理邪說。”

沈硯低頭看著那塊青石板，雨水已經停了，水漬正在慢慢干涸，那些細微的六角紋路也隨之隱去，仿佛從未存在過。可他知道，它們就在那里。

“魏先生，”他忽然想起什么，抬頭道，“我前幾日整理西廂房時，在一本《云渺山志》的夾頁里，看到一張殘圖，畫的是一片葉子，葉脈上有螺旋狀的紋路，旁邊寫著‘枯葉藏風，旋紋不滅’。可《萬物紋考》里說，枯葉失了生機，風紋當散……”

魏先生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哦？有這種事？拿來給老夫看看。說不定，又能扯上哪個被遺忘的老古董呢。”

沈硯心中一動。他總覺得，那些被主流修士嗤之以鼻的“紋路”，那些被淹沒在故紙堆里的“異端邪說”，或許藏著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個關于“格物”，關于理解世界本身的世界。

他轉身想回房取那張殘圖，卻被魏先生叫住。老人指了指他懷里：“你方才在畫什么？也給老夫瞧瞧。”

沈硯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卷記錄水漬紋路的竹紙拿了出來。

魏先生戴上掛在胸前的老花鏡，仔細看了半晌，忽然重重一拍大腿：“好小子！你這記錄的手法，竟和這帛書上算砂派的‘點記法’有幾分神似！看來，你這‘發呆’，發得有點意思啊。”

陽光透過云層，照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細碎的光芒。沈硯看著魏先生手里的泛黃帛書，又看了看自己那卷粗糙的竹紙，忽然覺得，這藏書閣里塵封的，或許不只是舊書，還有被遺忘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