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像是漏了底的火爐，把光禿禿的麥茬地烤得滋滋作響。日頭毒辣辣地懸在當空，白晃晃一片，吸一口氣，肺管子都跟著發干發緊。

石根生，村里人都叫他老石，佝僂著本就微駝的背，在自家那塊瘦長的地壟溝里挪著步子。手里攥著把豁了口的鐮刀頭，刃上銹跡斑斑。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帶著點遲疑，深一腳淺一腳，眼睛死死地盯著腳下那片焦黃干裂的土地，像是在搜尋什么遺落的珍寶。

其實哪還有什么珍寶。半個月前，最后一壟麥子也割完了，金燦燦的穗子進了隊里的倉房，連掉在地上的麥粒都被拾麥穗的孩子和餓得發昏的麻雀啄得一干二凈。只剩下齊刷刷、硬撅撅的麥茬，直愣愣地戳向同樣滾燙的天空，像一片沉默的、絕望的墳塋。

老石走到地頭最低洼的地方。前些天一場急雨，在這里積下個臉盆大小的渾濁水坑。水快被曬干了，邊緣的稀泥板結成塊，裂開細密的紋路。

他蹲下身，鐮刀頭鈍鈍地刮著泥地。一下，又一下。干硬的泥塊被撬開，露出下面一點深色的濕泥。幾條灰褐色的泥鰍受了驚，在稀泥漿里艱難地扭動著細長的身子，沾滿了泥漿，滑膩膩的。

老石渾濁的眼睛里，極快地掠過一絲微光，像火星子迸了一下，旋即又熄滅了，只剩下更深的疲憊。他伸出那只手，手背黝黑，溝壑縱橫，指關節粗大變形，指甲縫里嵌滿洗不凈的黑泥。

這手粗糙得像塊老榆樹皮。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泥鰍滑溜的身子，一條，兩條……三條。他把它們丟進腰間掛著的那個破瓦罐里。瓦罐缺了個口，罐底還殘留著一點渾濁的水。泥鰍在里面猛地撲騰了幾下，激起幾點泥漿，濺在老石那條打著厚厚補丁、洗得發白的褲腿上。

“爹……”

一個細弱的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從背后傳來。

老石沒回頭。他知道是誰。是他的閨女，麥穗。十歲剛出頭，個頭卻像七八歲的孩子，瘦得只剩下個骨頭架子，套在一件明顯大了好幾號的舊藍布褂子里，空蕩蕩的。褂子洗得泛白，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她赤著腳，踩在滾燙的麥茬上，小臉曬得黑紅，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粗陶碗，碗沿磕掉了一塊。

“嗯。”老石應了一聲。聲音干澀沙啞，像是鈍鋸子在拉木頭。

麥穗小跑幾步過來，把碗遞到他面前。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湯。幾粒米沉在碗底，像稀罕的珍珠，更多的是煮得稀爛的野菜葉子，顏色發暗發黑，浮在湯面上，散發著一股苦澀的青氣。湯面上飄著幾點油星，渾濁不清。

“娘……娘讓送來的。”麥穗的聲音小小的，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直勾勾地盯著瓦罐里那幾條撲騰的泥鰍。她咽了口唾沫，喉嚨里發出細微的“咕嚕”聲。

老石沒接碗，也沒抬頭看閨女。他又低下頭，把鐮刀頭重新插進剛才翻開的濕泥里，繼續刮著，動作遲緩而固執。泥土的腥氣混著日頭的焦糊味鉆進鼻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放著吧。”

他頓了頓，鐮刀頭在泥里又刮了一下，帶出一條扭動的蚯蚓，他看也沒看，任由它鉆進旁邊的干土縫。

“這點泥鰍，”他補充道，聲音更低了些，“熬鍋湯，晚上……稠點。”

麥穗又咽了口唾沫，那“咕嚕”聲似乎更響了一點。她沒再說話，小心地把碗放在旁邊一塊相對平整的土坷垃上。碗底碰到硬土，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她也沒走開，就在旁邊蹲了下來，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鵪鶉。眼睛依舊盯著瓦罐里那幾條泥鰍徒勞的掙扎，又或是看著父親佝僂得如同蝦米般的背影，在灼人的烈日下，一寸一寸，艱難地向前挪動。

就在這時，遠處生產隊屋頂上的高音喇叭突然“滋啦”一聲炸響，緊接著，一陣激昂嘹亮的歌聲猛地噴涌出來，撕裂了田野的寂靜。那歌聲在空曠無垠的麥茬地上橫沖直撞，顯得格外突兀、刺耳，甚至帶著點空洞的回響，一遍遍宣告著某種遙遠而宏大的勝利。

老石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像是聾了，又像是早已與這片沉默的土地融為一體。鐮刀頭刮著泥地，發出單調的“嚓嚓”聲，成了對抗那刺耳歌聲的唯一屏障。麥穗卻猛地縮了下脖子，把瘦小的臉深深埋進膝蓋里，只露出兩只黑黑的、帶著驚恐的眼睛。

一只烏鴉。通體烏黑，瘦得能看見嶙峋的骨架，悄無聲息地落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它歪著小小的腦袋，一對黑豆似的眼睛，閃爍著貪婪的光，死死盯住了土坷垃上那半碗稀粥。

老石的動作停了。

他猛地抓起手邊一塊半個拳頭大的硬土坷垃，看也沒看，手臂以一個與他遲緩動作不相稱的速度和力量，“嗖”地一聲砸了過去！

“嘎——！”

烏鴉發出一聲驚恐凄厲的慘叫，撲棱著翅膀倉皇飛起，幾片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它在灰白的天空中驚慌地盤旋了兩圈，那對黑豆眼不甘心地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粥碗，最終還是掉轉方向，朝著遠處可能藏著死老鼠或腐肉的溝渠俯沖下去。

老石喘了口粗氣。剛才那一下，似乎耗掉了他不少力氣。額頭上滲出的汗珠，混著臉上的塵土，滾落下來，“啪嗒”一聲砸在滾燙堅硬的麥茬上，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小點。他盯著那塊被土坷垃砸過的泥地，那里除了翻出的新鮮濕泥和幾道爪痕，什么也沒有。沒有泥鰍，也沒有蚯蚓。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用那只空著的、沾滿泥巴的手撐了下膝蓋，試圖把佝僂的腰直起一點。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發出了一聲壓抑的悶哼。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望向眼前這片曾經鋪滿金黃、沉甸甸壓彎了腰的麥地，如今只剩下死寂一片的茬口，在毒日頭下泛著慘白的光。一陣熱風吹過，無數干硬的麥茬相互摩擦，發出細微的、連綿不絕的“沙沙”聲，低低切切，像是這片沉默的土地，在無人傾聽的曠野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

瓦罐里，最后一條泥鰍撲騰了一下尾巴，濺起一點泥水，終于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