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用法陣將其他人送去了西北荒漠。兩個人則一前一后,走到了最里邊上的一個小屋子面前,腐朽的木門在風中發(fā)出“吱呀“的呻吟。他抬手揮開蛛網(wǎng),塵埃在斜照的光線中飛舞。
這屋子顯然也沒能逃脫被毀的命運,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
空氣里的塵土嗆人,他輕輕咳嗽了一下。
花影準備使用凈塵訣,被攔住了。
“不必。”
走了幾步,他終于看見了那兩個人。
一男一女,靜靜地、冷冷地躺在地上,男人還保持著將女人護在懷里的姿勢,女人的手緊緊攥著男人的衣角,沒有一絲生氣。
他仔細端詳著,沒有傷口,想來是死于毒魔之手。
不是恨他們么?為什么要過來。
為了看看他們這幅慘樣?
他有些暈頭,許是早已忘記自己的恨,由何而來,因何而生了。
此刻胸腔里翻涌的卻是另一種更尖銳的疼痛,魔族少主的手緊緊攥著,硬生生握出滿手血來,血珠順著指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綻開,悄無聲息。
“我有說過,要他們來這里嗎?”眼里閃過一絲狠厲。
花影答道:“沒有。”
“這群擅作主張的東西。”少主松開緊握的拳,眉目間滿是狠厲。
“參與屠殺青蘆鎮(zhèn)的魔,押去抑水牢關一年。”
“少主!”花影一驚,卻也懂。
“照做就是。”
“還有毒魔,讓他來見我。”
他抱拳跪地:“花影明白。”。
聽到回復,他靜靜地蹲了下來,骨節(jié)分明的手終于落在養(yǎng)母臉上,輕輕地替那未瞑目的女人合上眼睛。
他忽然想起被趕出家門那日,養(yǎng)母摔碎的茶盞——那是他親手為她燒制的生辰禮。
從找回少主開始,花影就沒見過少主有什么情感,眼下顯然有些意外。
“你們讓我滾,現(xiàn)在呢?”他仿佛是在和地上的男女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女人趕他走時,神色復雜,眼睛里是憤怒,是惡心,還是后悔?他一時分不清,但對方親口說出的話,不會有錯的。那句“你不是我兒子“清晰如昨。
其他村民對他從百般欣賞到厭惡至極,為什么?因為他是魔?
“對我的好,只能源于我是人族嗎?”
終究意識到說什么也沒有用,他將他們一一扛了起來。
后山的泥土帶著雨后的潮濕。他徒手挖著土坑,指甲縫里塞滿泥垢。花影站在三步之外,靜靜地看著。
花影想要幫忙,卻沒有上前。
幾個時辰過去,山上多了兩個小土包。
是他們的墳。
兩座新墳并排而立,沒有墓碑。
“走吧。”
花影點點頭,跟了上去。
“嘭!”
二人即將離去時,房屋突然坍塌,塵灰四起,與泥濘交織著。
飛揚的塵土中,他仿佛看見年幼的自己趴在養(yǎng)父肩頭摘棗子,養(yǎng)母拿著帕子追著給他擦汗。那些溫熱的、明亮的記憶,終于和眼前的廢墟一起,徹底湮滅。
魔族少主回頭看了一眼,飛身奔向西北荒漠。
自己年幼時,他們摘來哄他的花,也化作一捧塵土,不帶一絲香味,再難尋見。
當西北荒漠的風卷著砂礫拍打在臉上時,衿虞突然想起,被趕出門那日,養(yǎng)母摔碎的茶盞里,泡的是他最愛喝的野菊茶。
遠處。
“嘖嘖嘖,”面具下傳來黏膩的譏笑,黑袍人幻化的虛影繞著少女打轉(zhuǎn),不停地在耳邊刺激她,“瞧瞧外面那些跟你一樣口上嚷著要拯救人間、殺魔衛(wèi)道的修士,死的死,傷的傷,怎么這么古板呢?要不要加入我們,雖然你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是個廢物了,但若你都愿意加入魔界,想必人心渙散,他們也就撐不了多久了。”
黑袍人傷不了她,這樣的陣法,他不敢進。
“你想錯了。”少女已經(jīng)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傷,淺藍的衣裙襯得血更加鮮紅,像雪地里綻放的紅梅,只見她面色如常,平靜地說道:“我從修道起,便以守護天下蒼生為己任,我的法器,是為了消滅你們這些邪物而生的,我亦是如此。”
她纖細的手指輕撫著玉笛,這是師父在她十歲時,取昆侖寒玉親手所制,笛尾還刻著小小的棠花紋樣。
“從魔,不可能。”
“至于外面的修士,他們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如果你覺得因為一個我,他們便會人心潰散,那我只能感嘆魔界鼠輩之多,你也是其中一個。”
那黑袍人聽了有些氣急敗壞,粗啞的聲音難聽刺耳:“呵!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等魔族踏平人間,一統(tǒng)修真界,我便將你同門的尸首剁碎了扔在你面前,讓你看看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究竟是誰。”他故意擺了下頭,帶著憐憫的語氣說道,“瞧我這記性,你是個瞎子,怎么看得見呢?。”
少女的白綾蒙眼帶隨風飄揚。
她不語,挺直脊梁坐著。
黑袍人笑得瘆人:“聽說你最敬重你的師父,不過可惜,他不久就要來給你收尸了。”像想到了什么一樣故作遺憾,“說錯了,應該是——陪葬!”
“吵死了。“她突然橫笛于唇,吹出一個尖銳的音符,音波如刃般穿透假影的心臟,“我的笛音只渡蒼生,不渡魍魎。”
黑袍人幻影扭曲著重組,聲音里終于透出惱怒:“你看不見,總聽的真切吧!你的同門此刻正在魔毒中哀嚎,不知道那個小丫頭是誰?——“他拖長音調(diào),“她的本命靈蝶正一只只燒成灰呢。“
少女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可悲。“她染血的指尖摩挲著笛身。
黑袍人到底不能拿她怎么樣,這滅魂陣自然會讓她明白的,“跟你有什么好說的,浪費我時間,我等著你同門的好消息,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族被封印了這么多年,該給你們一點教訓了,什么正道,什么修士,什么凡人,都通通的淪為我們魔族統(tǒng)一六界的階梯吧。
無數(shù)的劍從天而降,卻依舊不能影響這法陣分毫。
滅魂陣,一旦入陣,只有境界之上的人愿意將被困者替換出來,被困者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可這是戰(zhàn)場。
少女用來蒙眼的白色紗帶被風吹得揚起又落下,她看不見了,其余感官卻靈敏的很。
大家都在救她,為了她這樣的一個廢人,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這是死陣,破不開的。“少女的聲音像山澗清泉,平靜得仿佛在說今夜風涼。
她摸索著解下腰間玉佩——那是入門時師父系的平安扣,此刻依然完好無損。“魔族卷土重來,想要先入侵人間,吞并修真界,那么突破口只能是西北荒漠。”
遠方傳來魔氣震蕩的轟鳴。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玉笛在膝頭發(fā)出細微的共鳴。
“此處的結(jié)界需要十二天靈位。”
“勞煩......諸位同門......去守一守。”滅魂陣在不斷吸走她的靈力,而她的元魂受損更是嚴重。
她伸出手,將剛剛結(jié)下的玉佩高高舉起,揚聲道“見此玉如見我宗派掌門!”
“請去其他地方吧。無需再為我耗費靈力了。”她說道。
瓊虛宗弟子齊刷刷單膝跪地:“弟子聽令!”
眾人心里也清楚,即便再不舍同門情誼,也不能將蒼生置之不顧。
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
“姬棠,入陣是你的選擇,救你也是我的選擇。”
清朗的聲音穿透滅魂陣的嗡鳴,姬棠猛地抬頭。
半空中,紅衣少年衣袂翻飛如烈焰。
他望著滅魂陣中的人,雙手結(jié)印的速度快得幾乎出現(xiàn)殘影,一朵烈焰紅花開得燦爛耀眼,花瓣片片剝落,化作流火墜入陣中,隨即,少年如離弦之箭沖入陣中。
姬棠感覺腰間一緊,那根從不離身的碎星綾突然被扯住,熟悉的沉水香撲面而來。
他一把將人拉起,用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送出陣外,自己留了下來。
“所謂滅魂陣之解法,人神可守,直至元神銷毀,妖族則不可,只得同歸于盡。”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真想看完這場戲呢?”黑袍人笑得可恨,他不懂什么同門情誼,死了一個魔對他而言并沒什么,再培養(yǎng)就是,但是對手的不快,他是很興奮的。
眼見姬棠脫離滅魂陣,黑袍人召回幻影,走前問道:“姬棠,不知道摯友身死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心中一驚,很快便聽見身后“咯噔”一聲。
“嘭!”的巨響之下,法陣碎了。
千百年來無人能破的滅魂陣,碎了。
“裴沉香!”她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死前,恍惚看見那年春日的山谷。
“花送你。”紅衣少年突然從她身后冒出來,遞給她一捧鮮花。
“嗯?”姬棠有些不解,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奇怪地問道,“為何送花給我?”
“此番情景,鮮花贈美人,如此而已。”那少年看著冷靜高深,實則略微不好意思的撇過了頭。
“哦,美人?”姬棠頓時生了逗樂的心思。
“我未曾摘過面紗,也不曾說過自己是美人。”她笑笑,突然湊了上去,眼睛亮亮的,緊緊看著他,與他對視著,“你如何說我為美人呢?”
少年被她突然上前的動作驚到了,踉蹌著后退了一步,聽聞此言,認真地對著她說,“我心之美人,無關容貌。”
她的頭發(fā)隨風揚起,眼含笑意。聞言愣了一下,而后接過對方手中的花。
“有意思。”她歪歪頭,發(fā)現(xiàn)對方十分真誠,便道,“花我收下了。”
一束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頭上,他見她朝他揮手告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裴沉香。”
“我叫姬棠。”她眉眼彎彎,“很高興認識你。”
腰上碎帶突然閃了閃,發(fā)出淡淡的綠光。
宗門召令。
“我得走了。”姬棠從腰間掏出一枚棠花玉佩,遞了過去,“這個贈予你,我們有緣再見。”
紅衣少年剛接過,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便消失了。
玉上還留有一絲剛剛被少女觸碰過的溫度。
裴沉香望著姬棠離開的方向,緊緊攥著那枚玉佩,心想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沒想到再見,即是永別。
不過還好,至少,見到了。
他想,來生。
如果有來生,請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們......再見。
他逐漸失去意識,整個人開始消散,看到周圍的景象愈來愈模糊。
后來五感盡失,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黃沙刮得猛烈,每一縷風都流露出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