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的意識墜入一片潮濕的霉味里。眼前是間老舊的日式和室，拉門糊著泛黃的紙，被風掀起邊角，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庭院。他像團霧氣貼在天花板角落，看著榻榻米上擺著的矮桌，桌上的青瓷碗里盛著清水，水面浮著片枯掉的櫻花，花瓣邊緣卷得發脆，像被人用指甲反復掐過。

拉門突然“咔嗒”響了一聲，不是風刮的，是從里面被推開的動靜。紙面上映出個細長的影子，拖著條歪斜的線，從走廊挪進和室。影子停在矮桌旁，清水里的櫻花突然沉下去，碗底浮出幾縷黑絲，像頭發在水里慢慢舒展開。李明盯著影子的手——那手的姿勢很怪，五指蜷曲著，像抓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指甲在榻榻米上劃出細淺的白痕，卻沒留下任何印記。

隔壁的儲藏室傳來木板擠壓的呻吟。李明的視線穿過去，看見堆在墻角的和服下擺拖在地上，布料上的紫藤花圖案被水漬暈成深紫，像塊塊凝固的淤青。和服堆里露出半截木梳，齒間纏著團黑發，有人正隔著布料慢慢梳著，梳齒勾住頭發的澀響順著地板縫滲過來，又輕又黏，像蟲子爬過皮膚。突然，木梳停了，和服堆猛地陷下去一塊，像被什么東西坐住了，布料上的紫藤花圖案順著凹陷的邊緣，慢慢洇成了黑色。

走廊的風鈴毫無征兆地響了。不是清脆的叮當聲，是鈍重的碰撞，像有人用濕手捂住鈴鐺，只讓木舌在里面悶聲蹭著。風鈴下面的木地板泛著黑霉，每塊板縫里都塞著頭發，長的拖到腳踝，短的像剛被剪斷，根根直立著，隨著風鈴的震動輕輕搖晃。有根特別長的黑發慢慢爬過門檻，纏上和室里那個影子的腳踝，影子卻像沒察覺，依舊保持著彎腰的姿勢，指尖快要碰到那碗清水。

拉門的紙突然鼓起來一塊，像有張臉貼在外面呼吸。紙面上的紋路被撐得發白，能看見模糊的鼻梁輪廓，卻沒有眼睛的位置，只有片深灰的空白。李明盯著那片空白，突然發現空白里有東西在動——是極細的睫毛，貼在紙內側輕輕顫動，每顫一下，和室里的光線就暗一分，榻榻米的霉味就濃一分。

矮桌旁的影子開始轉動。不是轉身，是像張紙被人從中間擰了半圈，膝蓋還朝著矮桌，臉卻對著拉門，影子在紙面上疊出個扭曲的十字。碗里的清水突然漫出來，順著榻榻米的紋路流成細河，流過影子的腳邊時，水突然往回退，像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在地板上留下道亮晶晶的印子，印子里浮著更多的黑發，盤成小小的漩渦。

儲藏室的和服堆又動了。這次有只手從里面伸出來，慘白的手腕上戴著褪色的紅繩，手指慢慢抓住木梳，繼續梳那團黑發。梳齒穿過發絲的聲音變了，像有人在喉嚨里發出的嗚咽，又輕又勻，和風鈴的悶響疊在一起，形成種讓人頭皮發緊的節奏。突然，那只手停住，木梳掉在地上，滾到和服堆后面，露出半截斷掉的齒，齒尖沾著點白灰，像刮過墻皮似的。

拉門外的庭院飄起細雨。雨絲是灰色的，打在石板上沒聲音，卻讓庭院角落的水井沿慢慢滲出水珠，水珠滾下去，在井里激起圈漣漪，漣漪里浮出個女人的頭頂，頭發鋪在水面上，像朵散開的墨蓮。井水突然漲起來，漫過井臺，朝著和室流過來，卻在門檻前停住，像被道無形的墻擋住，水面浮著的頭發卻順著門縫鉆了進來，在榻榻米上織成細網。

和室的紙門被從外面推開了。這次不是影子，是個穿白色振袖的女人，背對著李明，頭發長到拖在地上，發尾沾著濕漉漉的灰。她走到矮桌旁坐下，清水碗里的黑發突然纏上她的手指，她卻像沒感覺，慢慢端起碗，對著嘴喝了一口。李明看見她的側臉——皮膚白得發藍，嘴唇沒有顏色，眼睛閉著，睫毛卻在動，像有蟲子在眼皮底下爬。

女人放下碗時，碗底的黑發已經纏滿了她的手腕。她抬起手，對著拉門的方向，指尖的影子在紙上畫出個歪歪扭扭的“人”字，筆畫里塞滿了頭發。儲藏室的嗚咽聲突然停了，木梳滾出來，停在女人腳邊，梳齒間的黑發直挺挺地豎起來，指向天花板的角落——李明“在”的地方。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雨停了，風鈴不動了，女人的呼吸聲也聽不見。只有榻榻米上的黑發還在慢慢生長，從門縫鉆進來的越來越多，纏上矮桌的腿，爬上女人的振袖，在她閉著的眼睛周圍織成薄網。女人突然笑了，沒有聲音，嘴唇咧開的弧度卻大得嚇人，嘴角快扯到耳根，露出的牙齦白森森的，像剛被水泡脹的木頭。

她睜開了眼睛。那不是人類的眼睛，是兩個黑洞，深不見底，里面塞滿了頭發，有根特別長的從黑洞里伸出來，慢慢飄向天花板，朝著李明“指”過來。和室里的拉門突然全部合上，紙面上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變成團巨大的黑塊，把矮桌、女人、木梳全都吞了進去，只有那根黑發還在飄，越來越近，末梢分岔成無數細絲，像要鉆進李明的意識里。

黑發碰到“他”的瞬間，所有景象突然碎了。李明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星艦的休眠艙里，艙壁的金屬涼得刺骨?？杀羌鈸]之不去的霉味，還有眼皮上殘留的、被頭發掃過的癢意，像塊濕抹布貼在皮膚上，怎么也擦不掉。

走廊傳來林月的聲音，帶著晶體特有的顫音：“李明？你臉色好差，做噩夢了嗎？”他轉過頭，看見林月站在艙門口，身后的陰影里，通風口的格柵縫隙里，似乎卡著什么黑糊糊的東西，像根斷了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