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的雨總像沒擰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掛在晾衣繩上,把整座城市泡得發漲。男人站在殯儀館的玄關,皮鞋尖沾著的泥點洇在瓷磚上,像朵爛掉的花。穿黑西裝的男人遞來骨灰盒時,他的手指在冰涼的盒面上打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類似生銹門軸的聲音:“這是...老人的?“黑西裝男人扯了扯領帶,喉結動了動:“還有個孩子。“
男人順著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長椅角落縮著團淺棕色的影子。小女孩穿著不合身的黑裙子,裙擺沾著草屑,懷里緊緊抱著只掉了只耳朵的兔子玩偶。她抬頭時,男人發現她眼睛很亮,亮得和這屋子的霉味格格不入,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
“以后你就跟他過。“黑西裝男人搓著手對女孩說,視線又轉向男人,“老人的公寓還能住,房租交了半年。“他從公文包抽出個信封塞進男人手里,“這是剩下的撫恤金。“
信封薄薄一片,男人捏著它走出殯儀館時,雨絲斜斜打在臉上。女孩跟在他身后半步遠,兔子玩偶的耳朵掃過他的腳踝,像條沒力氣的尾巴。他突然想起昨晚在出租屋吃的泡面,湯灑在床單上,漬出塊黃澄澄的印子,和老人老照片里的領帶一個顏色。
男人的公寓在七樓,電梯間的燈忽明忽滅,墻皮剝落處露出底下的紅磚,像塊爛瘡。他掏出鑰匙時手在抖,鎖孔銹得厲害,擰了半天才咔嗒一聲。推開門,霉味混著灰塵撲面而來,窗臺上的仙人掌枯成了根柴禾,書桌上還攤著他三年前沒畫完的漫畫分鏡,女主角的眼睛只畫了一只,另一只空著個黑洞。
“隨便坐。“男人把骨灰盒放在電視柜上,那里原本擺著個喝空的威士忌瓶。他踢開腳邊的啤酒罐,在冰箱里翻出半盒牛奶,看了眼生產日期,皺著眉遞給女孩,“沒過期。“
女孩沒接,抱著兔子玩偶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墻角,黑裙子在滿是污漬的地毯上洇出個深色的圈。男人撓撓頭,把牛奶放在她腳邊,自己癱進沙發里。彈簧發出垂死的呻吟,他盯著天花板上那塊滲水的黃斑,像幅抽象畫,越看越像張哭喪的臉。
夜里男人被凍醒,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件沾著貓毛的外套。客廳燈沒關,女孩蜷縮在沙發一角,兔子玩偶被壓在腿下,呼吸輕得像片羽毛。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突然想起十歲那年發燒,老人也是這樣坐在床邊,用涼毛巾給他擦手心,毛巾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
冰箱里只剩兩袋速凍餃子,男人煮的時候把鹽當成糖撒了大半袋。女孩小口小口吃著,眉頭都沒皺一下。他看著她凸起的肩胛骨,像只沒長齊毛的雛鳥,突然覺得喉嚨發緊,灌了半瓶冰水才壓下去。
去學校報道那天,男人翻遍衣柜才找出件沒破洞的襯衫。女孩背著他連夜縫好的書包站在玄關,黑皮鞋是老人留下來的,鞋頭磨得發亮。走到樓下時,隔壁的老婆婆探出頭,看見女孩時眼睛亮了亮:“這是...“
“我...親戚家的孩子。“男人含糊地應著,把女孩往身后藏了藏。老婆婆的目光在他亂糟糟的頭發上打了個轉,嘟囔著“現在的年輕人“縮回了門里。
小學門口站著穿制服的老師,看見女孩時微微彎了彎腰。她的聲音像剛曬過的被子,帶著點陽光的味道。男人抬頭,正好對上她的眼睛,很干凈的棕色,像洗過的玻璃。
“我是她...監護人。“男人的手在褲兜里攥出了汗。女老師點點頭,注意到他襯衫袖口磨出的毛邊,嘴角動了動,沒說什么。
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家面包店,暖黃的燈光里飄著黃油的香氣。男人在櫥窗前站了很久,玻璃映出他眼下的青黑,像只熬夜的熊貓。他數了數口袋里的硬幣,買了個最便宜的紅豆包,遞到女孩面前時,她的手指在兔子玩偶耳朵上捏出了紅印。
“吃吧。“他把面包塞進她手里,自己轉身去看墻角的流浪貓。那只三花貓瘸著條后腿,正舔著雨水坑里的臟水,舌頭一伸一縮,像塊粉紅色的橡皮。
女孩小口啃著面包,紅豆餡從嘴角漏出來,她用手背擦了擦,把擦臟的手偷偷藏在背后。男人眼角的余光瞥見了,突然想起小時候偷喝老人的清酒,被嗆得直咳嗽,也是這樣用手背擦嘴,老人沒罵他,只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指縫里有煙草的味道。
日子像塊濕透的海綿,沉重又黏糊。男人找了份便利店夜班的工作,每天下午五點出門,凌晨三點回家。女孩放學回來就坐在玄關的小板凳上,抱著兔子玩偶等他,眼睛在昏黃的燈光里亮晶晶的,像兩顆浸在水里的星星。
有天男人回來時,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里攥著支蠟筆,紙上畫著兩個火柴人,一個高一個矮,牽著手站在歪歪扭扭的房子前。他輕手輕腳走過去,發現她臉頰上還沾著點藍色的蠟筆印,像塊沒擦干凈的污漬。
他把她抱到床上時,兔子玩偶從她懷里滑出來,掉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男人撿起玩偶,發現里面的棉絮從破口處露出來,像朵開敗的花。他找出針線盒,笨拙地縫補著,針腳歪歪扭扭,像條爬不動的蚯蚓。
凌晨四點,窗外的雨還在下。男人坐在地板上,看著熟睡的女孩,突然覺得這間漏風的公寓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悄悄變了。冰箱里不再只有過期牛奶,櫥柜里多了女孩愛吃的梅子干,甚至連那盆枯掉的仙人掌,他都換了新的土。
女老師來家訪那天,男人正在給女孩剪指甲。她的指甲長得很快,像雨后的春筍,總在作業本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聽見敲門聲時,他手里的指甲刀咔嗒一聲掉在地上。
“不好意思,突然打擾。“女老師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個紙袋,“她的課本忘在教室了。“她的目光掃過客廳,落在晾衣繩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校服裙上,還有茶幾上沒收拾的泡面桶。
“請進。“男人把她往屋里讓,踢開腳邊的漫畫稿。女老師坐在沙發上,沙發墊陷下去一塊,露出底下的彈簧。她把紙袋放在桌上,里面除了課本,還有一小盒餅干。
“她很安靜,“女老師看著在角落畫畫的女孩,“就是不太說話。“男人嗯了一聲,給她倒了杯水,杯子上印著的卡通貓已經褪了色。
“她以前...“女老師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男人撓撓頭,從冰箱里拿出昨天剩下的布丁,遞給女孩時,她的眼睛亮了亮。
“我不太會照顧人。“他對著杯底的水垢說話,“但我會盡力。“女老師的目光在他亂糟糟的頭發上停了停,突然笑了:“我看出來了。“
她的笑聲像風鈴,叮叮當當地撞在男人心上。他抬頭,正好看見陽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她發梢上鍍了層金邊。那一刻,窗外的雨聲好像都輕了些。
從那天起,男人開始在便利店的便簽本上畫速寫。畫女孩抱著兔子玩偶坐在玄關的樣子,畫女老師站在學校門口揮手的樣子,畫三花貓一瘸一拐跑過巷口的樣子。夜班不忙的時候,他就借著冷柜的燈光涂涂改改,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在啃桑葉。
女孩的生日那天,男人提前下班,在蛋糕店門口徘徊了半小時。櫥窗里的奶油蛋糕擠著花哨的裱花,價格牌上的數字讓他攥緊了口袋里的零錢。最后他買了塊最便宜的芝士蛋糕,用報紙包著揣在懷里,跑回家時領帶歪在一邊,像條脫水的蛇。
推開門,看見女孩坐在地板上,面前擺著個用硬紙板做的蛋糕,上面插著根蠟筆頭。看見他回來,她把兔子玩偶舉起來,玩偶耳朵上多了個用紅繩系的蝴蝶結。
“誰教你的?“男人的聲音有點啞。女孩指了指窗外,隔壁的老婆婆正隔著晾衣繩朝這邊笑。男人突然想起早上出門時,老婆婆塞給他一把自家種的小番茄,說“給孩子嘗嘗“。
他把芝士蛋糕放在桌上,女孩伸出手指碰了碰奶油,然后迅速縮回去,在褲子上蹭了蹭。男人突然笑了,想起自己小時候偷吃老人藏在柜子里的和果子,也是這樣心虛地蹭手。
“吹蠟燭吧。“他點燃那根蠟筆頭,火苗搖搖晃晃映在女孩眼里。她閉上眼睛時,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像蝶翅停在那里。
那天晚上,男人做了個夢。夢見老人坐在和室的窗邊,報紙翻得沙沙響。他走過去,看見報紙上的照片是現在的公寓,照片里他正背著女孩爬樓梯,女孩手里的兔子玩偶晃來晃去,像面小小的旗幟。
梅雨停的那天,男人帶著女孩去公園。櫻花落了滿地,踩上去像踩碎的星星。女孩蹲在櫻花樹下,把花瓣一片片撿起來,放進玻璃瓶里。男人坐在長椅上,看著不遠處教孩子放風箏的女老師,她的白色連衣裙被風吹起來,像只展開翅膀的鴿子。
“先生。“女老師走過來,手里拿著個線軸,“能幫我扶一下嗎?“男人站起來時,膝蓋咔嗒響了一聲,像生銹的合頁。
風箏飛起來的時候,女孩舉著玻璃瓶跑過來,花瓣在里面輕輕搖晃。女老師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男人的手背,像片羽毛落下來,他猛地縮回手,差點把線軸掉在地上。
“謝謝你。“女老師仰頭看著風箏,陽光在她臉上游移,“我侄子的風箏,他今天沒來。“男人點點頭,目光落在她被風吹亂的劉海,突然想起便利店貨架上的檸檬味硬糖,酸酸的,有點提神。
回家的路上,女孩把玻璃瓶舉得高高的,花瓣在夕陽里變成半透明的。男人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很小,攥著他的食指,像只膽怯的小獸。經過面包店時,他走進去買了三個紅豆包,熱氣烘得他眼鏡片都模糊了。
夏天來的時候,公寓里的空調壞了。男人把涼席鋪在地板上,女孩抱著兔子玩偶躺在旁邊,額頭上還沾著退熱貼。前幾天她發了高燒,男人抱著她跑向醫院時,涼鞋的鞋帶斷了一根,現在還打著歪歪扭扭的結。
“還難受嗎?“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她搖搖頭,把兔子玩偶往他這邊推了推。玩偶的耳朵已經補好了,針腳比上次整齊些,是女老師來送筆記時幫忙縫的。
女老師帶來的夏桑菊茶還放在桌上,玻璃瓶里的菊花泡得發脹,像一朵朵蜷著的云。男人喝了一口,苦味從舌尖漫開來,他皺了皺眉,看見女孩正偷偷笑他,眼睛彎成了月牙。
“笑什么。“他刮了下她的鼻子,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把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她的皮膚很涼,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布丁。男人的心跳漏了一拍,聽見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很響,像要把整個夏天都吵熱。
便利店的店長看男人總是打瞌睡,把他調到了白班。現在他能送女孩上學了,雖然每天早上都要和睡魔搏斗。女孩背著書包站在玄關時,他常常還在跟襯衫紐扣較勁,最后總是把第二顆扣錯扣到第三顆的位置。
“先生的領帶。“女孩踮起腳尖,扯了扯他歪掉的領帶。這是老人留下來的那條,深藍色的,上面沾著點洗不掉的醬油漬。男人低頭時,看見她頭頂的發旋,像個小小的漩渦。
女老師站在學校門口,看見他們時總是笑著揮手。有次男人送完女孩準備離開,被她叫住了。她遞給他一個信封,里面是幾張漫畫稿。
“我在便利店看到你畫的速寫,“女老師的耳朵有點紅,“覺得很有意思。我認識個編輯朋友...“男人捏著那幾張紙,指腹都在發燙,像被太陽曬過的鐵板。
那天晚上,男人把漫畫稿攤在桌上,女孩湊過來看。他畫的便利店貨架在月光下變成森林,冷柜里的飲料瓶是發光的燈籠,穿圍裙的男人舉著掃碼槍和怪獸搏斗。
“還要畫。“女孩指著空白的紙,男人突然有了主意。他畫了個抱著兔子玩偶的小女孩,在櫻花樹下遇見了提著風箏的女老師,遠處有個戴眼鏡的男人正在笨拙地系鞋帶,三花貓蹲在他腳邊,尾巴卷成個問號。
秋天第一場雨落下時,男人的漫畫在雜志上刊登了。他拿著樣刊跑回家,女孩正坐在窗邊看雨,手里的兔子玩偶換了身新衣服,是用女老師送的碎花布做的。
“看。“他把雜志遞給她,她指著那個小女孩的畫像,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咯咯地笑起來。這是男人第一次聽見她笑,像雨滴落在空易拉罐上,清脆得讓人心里發顫。
他們去公園賞紅葉那天,女老師也來了。她穿了件米色的風衣,手里拿著本詩集。男人把便當盒打開,里面是他早上煮的飯團,海苔歪歪扭扭地貼在上面。
“味道不錯。“女老師咬了一口,嘴角沾了點米飯。男人想提醒她,又覺得那樣子很可愛,像偷吃米的小松鼠。女孩把自己的梅子干分給女老師,然后舉起兔子玩偶,讓它也“看“紅葉。
風卷著紅葉飄過來,落在女老師的書頁上。男人看著她低頭看書的樣子,陽光透過紅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突然覺得時間像被拉長的橡皮筋,慢慢悠悠的,很舒服。
冬天第一場雪來臨時,男人感冒了。他裹著毯子坐在沙發上,看女孩在廚房忙碌。她踩著小板凳夠櫥柜里的姜,結果把糖罐碰倒了,白砂糖撒了一地,像落了場迷你的雪。
門鈴響的時候,女孩正用掃帚笨拙地掃著糖粒。女老師站在門口,頭發上沾著雪花,像落了層霜。她手里提著個保溫桶,里面是熱氣騰騰的味噌湯。
“聽她說你病了。“女老師把湯倒進碗里,白霧模糊了她的眼鏡片,“我媽媽說這個治感冒很有效。“男人喝著湯,覺得眼眶有點熱,也許是蒸汽熏的。
女孩把兔子玩偶放在沙發上,讓它陪著男人,然后拉著女老師的手去看她畫的漫畫。男人靠在沙發上,聽著她們小聲說話,鍋里的水咕嘟咕嘟響著,像在數著什么。
雪停的時候,女老師要走了。男人送她到樓下,看見她的圍巾歪了,伸手想幫她理好,手伸到一半又縮回來,假裝撓自己的脖子。
“你的漫畫,“女老師看著他的眼睛,“我很喜歡。特別是那個抱著兔子玩偶的小女孩。“男人的耳朵紅了,像被爐火烤過。他想說謝謝,又想說別的什么,最后只看著她踩著積雪走遠,腳印像串省略號。
除夕夜,男人做了火鍋。食材都是便利店打折時買的,青菜有點蔫,丸子凍得硬邦邦。女孩卻吃得很開心,臉頰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隔壁的老婆婆送來一盤餃子,說“過年要吃這個“。
電視里在放紅白歌合戰,吵吵嚷嚷的。男人給女孩發了紅包,里面是他攢了很久的硬幣。她把紅包塞進兔子玩偶的肚子里,然后從里面掏出顆糖,剝開糖紙遞到他嘴邊。
是檸檬味的,酸酸的,像那個風箏飛起來的下午。男人含著糖,看女孩趴在窗邊放煙花,手里的仙女棒在黑暗里劃出亮晶晶的線,像在寫什么沒人看得懂的信。
年初一早上,男人被鞭炮聲吵醒。女孩已經起來了,正對著鏡子系新圍巾,是女老師送的新年禮物,天藍色的,和她眼睛的顏色很像。
“去拜年嗎?“男人揉著眼睛問,看見玄關放著兩盒點心,是他昨天跑了三家店才買到的。女孩點點頭,把兔子玩偶放進書包,然后踮起腳尖,幫他把第二顆紐扣扣回原來的位置。
走到樓下時,遇見了提著點心盒的女老師。她看見他們,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光。三個人站在雪后的陽光下,誰都沒說話,只有兔子玩偶的耳朵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說新年好。
男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老人也是這樣牽著他的手,走在拜年的路上。那時的陽光也這樣暖,空氣里也飄著點心的甜香。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女孩,又看了看眼前的女老師,突然覺得心里某個空了很久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悄悄填滿了,像雪地里慢慢長出的春天。
公寓的窗臺上,新種的仙人掌冒出了嫩芽。男人畫的漫畫在角落里堆成一摞,最新的那頁上,戴眼鏡的男人牽著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牽著女老師的手,三個人的影子在夕陽里拉得很長,像條系在一起的線。兔子玩偶坐在旁邊的長椅上,耳朵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兩只小小的帆。
雨徹底停了的時候,男人把老人的骨灰盒搬到了陽臺。陽光落在上面,冰涼的石頭好像也暖和了些。女孩把晾干的櫻花花瓣撒在旁邊,女老師送來的薄荷草在風中搖搖晃晃,空氣里都是清清爽爽的味道。
男人繼續在便利店上班,只是現在他的口袋里總裝著速寫本。女老師會在午休時過來,買一瓶烏龍茶,站在收銀臺邊看他畫幾筆。女孩放學后會來接他,手里牽著三花貓,貓脖子上系著紅繩,像戴著個小小的鈴鐺。
有天打烊后,男人鎖上門,看見女老師站在路燈下等他。她手里拿著本雜志,他的漫畫連載在上面,標題旁邊畫著個小小的兔子頭像。
“編輯說很受歡迎。“女老師把雜志遞給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兩個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然后又忍不住笑起來。
月光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女孩抱著兔子玩偶跑在前面,三花貓跟在她腳邊。男人看著女老師被月光照亮的側臉,突然想起第一次在殯儀館外,女孩跟在他身后,兔子玩偶的耳朵掃過他腳踝的觸感。
原來有些東西,一開始就悄悄系上了。像兔子玩偶耳朵上的紅繩,像漫畫稿上歪歪扭扭的線,像他們交握時不小心碰到的指尖,像這個城市上空慢慢散開的霧,溫柔得讓人心頭發軟。
男人加快腳步追上去,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小心翼翼地繞在女老師脖子上。這次他沒有手抖,也沒有系錯。女孩回過頭,舉起兔子玩偶朝他們晃了晃,玩偶的新耳朵在月光里輕輕顫動,像在說,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