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冰冷,一級,又一級。林塵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往下走,每挪一步,腳下都留下半個模糊的血印。演武場鼎沸的喧囂,那些刀子般的目光和刺耳的哄笑,被他遠遠甩在身后高處的石臺邊緣,隔著一層厚重的、嗡嗡作響的血膜,聽不真切。
只有身體內部,是一片喧囂的戰場。
倒灌而入的狂暴靈氣并未平息,它們像無數頭失控的野牛,在他千瘡百孔的經脈里橫沖直撞。每一次沖撞都帶來鋼針攢刺般的劇痛,細密的血珠不斷從毛孔里滲出,混著之前的汗水和塵土,把他裹成一個泥濘的、散發著淡淡血腥味的泥人。丹田那片死寂多年的廢墟,此刻成了風暴的中心。一個無形的、冰冷徹骨的漩渦在那里緩緩旋轉,每一次轉動,都貪婪地鯨吞著那些狂暴的靈氣,又吐出絲絲縷縷更加凝練、更加兇戾的黑色氣流,融入四肢百骸。這股新生的力量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凝和死寂,支撐著他沒有倒下,卻也像無數冰冷的蛇,啃噬著他的筋骨。
力量伴隨著難以言喻的撕裂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
他低著頭,視線模糊地掃過腳下斑駁的石階,最終停留在自己那只沾滿血污和泥濘的手上。就是這只手,剛才……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吧聲,掌心殘留著一種詭異的、仿佛捏碎了什么東西的觸感。他記得最后時刻,懷中那本《基礎吐納訣》燙得驚人,然后……
林塵猛地停下腳步,幾乎是踉蹌著撲向石階旁一叢茂密的、無人修剪的野草。他佝僂著腰,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五臟六腑移位般的疼痛,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滴落在枯黃的草葉上。
他顫抖著,用尚算干凈的左手,費力地探入懷中那早已被汗血浸透、黏膩不堪的衣襟深處。
指尖觸碰到了。
那熟悉的、粗糙的紙質觸感還在。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他屏住呼吸,忍著劇痛,小心翼翼地將那本薄薄的冊子掏了出來。
書冊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
林塵的瞳孔驟然收縮。
變了!
封面那層原本模糊不清、幾乎要脫落的黃褐色粗紙,此刻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暗沉色澤,如同凝固的、干涸的污血。上面那幾個歪歪扭扭、孩童涂鴉般的古篆字,更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墨跡不再是黯淡的死黑,而是透出一種深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幽暗。筆畫扭曲虬結,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和兇戾,仿佛不是寫就,而是某種強大存在的爪痕烙印其上。
他死死盯著那幾個字,喉嚨發干,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升。
“九……獄……”他艱難地辨認著那扭曲的筆畫,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吐……納……訣?”
九獄吐納訣!
這哪里還是什么《基礎吐納訣》?!
一種巨大的荒謬和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就想把這燙手山芋般的邪物扔掉!可就在手指松開的瞬間,丹田處那個冰冷的漩渦猛地一滯,一股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幾乎讓他當場癱軟在地。
他猛地攥緊!粗糙的書頁邊緣再次硌入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楚的踏實感。
這東西……現在和他這具殘破的身體,似乎已經產生了某種詭異的、無法割裂的聯系。扔了它,或許下一刻自己就會經脈寸斷,爆體而亡!
他死死咬著牙,將那本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暗血書冊重新塞回懷中最貼近心口的位置。布料摩擦著皮膚,帶著一種詭異的、仿佛心跳般的溫熱感。
就在這時——
“林塵!”
一聲斷喝,冰冷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陡然從身后石階上方傳來,瞬間擊碎了周遭的寂靜。
林塵身體一僵,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石階高處,演武場的出口處,不知何時已立著三道身影。
清一色的玄黑勁裝,胸口用銀線繡著一柄交叉的利劍與鎖鏈圖案——執法堂!
為首一人,身形干瘦,面色蠟黃,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骨髓。他居高臨下,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釘在林塵身上,帶著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厭惡。正是執法堂執事,黃昆。
“宗門大比,惡意重傷同門趙虎,致其經脈寸斷,修為盡廢!”黃昆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宣讀冰冷的判詞,“奉執法長老諭令,即刻緝拿,押回執法堂受審!”
他身后的兩名執法弟子面無表情,手已按在了腰間懸掛的、閃爍著烏光的玄鐵鎖鏈之上。那鎖鏈上隱隱有符文流轉,散發著禁錮靈力的波動。
惡意重傷?修為盡廢?
林塵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趙虎想殺他時,執法堂何在?
他抬起沾著血污的臉,迎上黃昆那雙冰冷的鷹目。丹田處的漩渦似乎感應到外界的敵意,旋轉陡然加速,一股冰冷兇戾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他殘破的身體里逸散出一絲。
黃昆蠟黃的面皮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按在腰間佩刀上的手瞬間繃緊,指節發白。他身后的兩名弟子更是如臨大敵,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那氣息……絕非尋常!
“帶走!”黃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斬斷了那瞬間的凝滯。
兩名執法弟子對視一眼,猛地甩出手中的玄鐵鎖鏈!烏光閃爍,帶著破空之聲,如同兩條毒蛇,精準地纏繞向林塵的手腕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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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法堂大殿深藏于青云宗主峰后山一處終年不見陽光的幽谷。巨大的黑色條石壘砌而成,厚重、陰冷,連空氣都仿佛凝固著鐵銹和血腥的混合氣味。殿內光線昏暗,只有墻壁上幾盞長明燈跳躍著慘綠的火苗,將嶙峋的壁角和矗立的刑具影子拉得扭曲變形,如同蟄伏的鬼魅。
林塵被推搡著,踉蹌進入這陰森的殿堂。沉重的玄鐵鎖鏈纏繞著他的手腕腳踝,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直刺骨髓。鎖鏈上那些細密的符文微微閃爍,每一次閃光,都像有無數根細針扎進他的經脈,試圖壓制他丹田處那團狂暴的漩渦。劇痛混合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禁錮感,讓他幾乎站立不穩,只能半跪在冰冷堅硬的黑石地面上。
大殿盡頭,一座高聳的黑色石臺如同巨獸的脊背。石臺之上,端坐一人。
那人身材異常高大,骨架寬大,披著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大氅邊緣繡著猙獰的暗金色獸紋。一張臉如同刀劈斧削,棱角分明得近乎冷酷,鷹鉤鼻下是兩片薄得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陷在濃密的灰白眉骨之下,眼神銳利如刀,又沉冷如萬載寒潭,里面翻涌著毫不掩飾的暴怒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如同打量螻蟻般的漠然。
正是執法長老,趙猙。亦是趙虎的嫡親叔祖。
石臺下方不遠,兩名氣息沉凝的執法弟子肅立。而更靠近林塵的地方,一張臨時搬來的軟榻上,趙虎如同爛泥般癱在那里。他臉色灰敗如金紙,胸口纏著厚厚的繃帶,依舊滲著暗紅的血跡,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一名醫堂弟子正滿頭大汗地向他體內輸送著溫和的靈氣,試圖穩住那不斷逸散的生命力。
整個大殿,死寂得只能聽到趙虎那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以及長明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空氣沉重得如同水銀,壓得人喘不過氣。
趙猙的目光,自林塵被押入殿門的那一刻起,就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鋼刀,牢牢釘在他身上。那目光冰冷、粘稠,帶著實質般的壓力,一寸寸刮過林塵滿是血污的臉、破爛的衣衫、微微顫抖的身軀,最終落在他手腕腳踝那閃爍著符文的玄鐵鎖鏈上。
“林塵。”
兩個字,從趙猙那薄薄的嘴唇里吐出,聲音并不高,卻像兩塊冰冷的鐵片在摩擦,帶著一種金屬刮擦般的刺耳質感,瞬間撕裂了大殿的死寂,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威壓隨之轟然壓下!
噗!
林塵身體猛地一沉,本就半跪的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喉頭一甜,又是一口逆血涌上,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丹田處的漩渦受到這恐怖威壓的刺激,驟然瘋狂旋轉起來,冰冷的兇戾之氣在體內左沖右突,對抗著外界的壓力,卻也帶來更加劇烈的撕裂痛楚。
“說!”趙猙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陷的、燃燒著暴怒火焰的眼眸死死鎖定林塵,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用的什么邪魔外道?!哪門哪派的歹毒功法?!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殘害我青云宗內門弟子,毀其根基?!”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雹砸落,蘊含著筑基期修士恐怖的靈壓,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墻壁上的慘綠火光劇烈搖曳。兩名肅立的執法弟子臉色發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那為趙虎療傷的醫堂弟子更是渾身一顫,輸送靈氣的動作都停滯了一瞬。
殘害?歹毒功法?
丹田處那團兇戾的漩渦猛地一縮!一股比玄鐵鎖鏈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起,直沖天靈蓋!
林塵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他臉上血污和塵土混合,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那里面沒有了擂臺上的混沌暴戾,也沒有了絕望和茫然,只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近乎漠然的沉寂,如同暴風雪來臨前凍結的湖面。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沾著血痂的嘴唇,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粗糲感。然后,他迎上了趙猙那雙燃燒著怒火、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的視線。
“長老。”林塵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銹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嚨里硬擠出來,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
“弟子用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趙猙暴怒的臉,掃過軟榻上氣息奄奄的趙虎,最后落回自己手腕上那冰冷的玄鐵鎖鏈,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近乎嘲弄的弧度,“是宗門下發的,《基礎吐納訣》。”
死寂。
比之前更加濃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執法堂大殿。
慘綠的長明燈火苗停止了搖曳,凝固在半空。空氣仿佛被凍結成了堅冰。兩名執法弟子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如同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連那為趙虎輸送靈氣的醫堂弟子,都忘了動作,呆呆地看向場中那個被鎖鏈纏繞、半跪于地的身影。
用《基礎吐納訣》……一掌廢了鍛骨境三重的趙虎?
這已經不是狡辯!這是赤裸裸的、近乎瘋狂的挑釁!
高臺之上,趙猙那張刀劈斧削般的臉,在慘綠燈火的映照下,先是極度的錯愕凝固,隨即,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一股暴虐到極致的怒意轟然爆發!
“嗬…嗬嗬……”低沉而詭異的笑聲,如同夜梟啼鳴,從趙猙的喉嚨深處滾動出來。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滔天的殺意和一種被螻蟻戲耍后的狂暴羞辱!
他猛地從那張象征刑罰權柄的玄鐵大椅上站了起來!
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陡然拔地而起的鐵塔,厚重的玄色大氅無風自動,獵獵作響!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被他這起身的動作抽空,令人窒息!
“好!好一個《基礎吐納訣》!”趙猙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刮骨的殺意,“小畜生,既然你執迷不悟,滿口胡言,那就休怪本長老……搜魂煉魄!親自看看你腦子里,到底藏了什么鬼蜮伎倆!”
最后一個字落下的瞬間,趙猙動了!
沒有多余的動作,他枯瘦如鷹爪般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張開,指尖繚繞起肉眼可見的慘綠色陰風!那陰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嘔的腥氣,仿佛有無數冤魂在其中哀嚎!整個執法堂大殿的溫度驟降,墻壁上凝結出薄薄的白霜!
那只裹挾著慘綠陰風的枯爪,如同瞬移般,無視了空間的距離,帶著摧魂奪魄的恐怖威勢,朝著林塵的天靈蓋狠狠抓下!
搜魂煉魄!這是比死更殘酷的刑罰!一旦施展,輕則魂魄受損淪為白癡,重則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趙猙眼中沒有絲毫的猶豫,只有殘忍的快意!他要將這個膽敢廢他侄孫、還敢當眾戲耍他的小畜生,徹底碾碎!
死亡的陰影,冰冷徹骨,瞬間將林塵徹底籠罩!勁風壓頂,頭皮刺痛欲裂!他甚至能聞到那慘綠陰風中散發出的、仿佛來自地獄的腐朽腥氣!玄鐵鎖鏈上的符文瘋狂閃爍,試圖壓制他丹田的異動,但在筑基修士含怒一擊的恐怖威壓下,那點壓制如同螳臂當車!
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就在那枯爪般的指尖即將觸及他頭頂發絲、刺入顱骨的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低沉到極致、卻仿佛直接在所有人靈魂深處炸開的嗡鳴,毫無征兆地響起!
源頭,正是林塵懷中!
那本緊貼心口、如同第二顆心臟般微微搏動的暗血書冊——《九獄吐納訣》——驟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滾燙!這灼熱不再是溫和的搏動,而是如同沉寂萬古的火山核心轟然爆發!一股毀滅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與熱的幽暗洪流,從書冊內部炸開,瞬間穿透林塵的皮肉骨骼,狠狠灌入他丹田處那團早已被刺激到極限的冰冷漩渦之中!
“呃啊——!!!”
林塵發出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混合著極致痛苦與某種非人兇戾的咆哮!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從內部撐開,身體猛地向上弓起,纏繞周身的沉重玄鐵鎖鏈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崩裂聲!
丹田內那個冰冷的漩渦,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引爆!
轟——!!!
一道無法形容其色澤的幽暗光芒,以林塵的身體為中心,毫無征兆地、狂暴無匹地炸裂開來!
這光芒并非向外擴散,而是向內……坍塌!吞噬!
如同宇宙誕生之初的奇點,又似九幽歸墟張開的巨口!
光芒所及之處,光線、聲音、空氣、甚至時間……一切存在都被瞬間扭曲、拉長、然后徹底吞沒!執法堂大殿內壁上慘綠的長明燈火,如同被投入黑洞的火柴,瞬間熄滅!那兩名執法弟子臉上的驚愕、醫堂弟子眼中的恐懼、軟榻上趙虎微弱的生機、乃至高臺上趙猙那裹挾著慘綠陰風、勢在必得的枯爪……所有的一切,連同他們所處的空間本身,都被這驟然爆發的、深邃到極致的幽暗,徹底吞噬!
整個執法堂,陷入了一片絕對的、連意識都仿佛要被凍結湮滅的——黑暗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