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dāng)群峰環(huán)抱的官山鎮(zhèn)，青石壘砌的墻體在冬日薄陽下泛著冷硬光澤。

單檐硬山頂覆著灰撲撲的板瓦，木梁柱撐起簡樸骨架，不見半分浮華彩繪，只透出道家與山石同質(zhì)的拙樸。深遠(yuǎn)的屋檐沉沉壓著，遮擋著這片多雨之地。

臨陡坡處，吊腳樓懸空而起，底層堆著沾泥的農(nóng)具；平坦院落里，晾曬的藥材、菌菇在微寒空氣中彌散著苦辛與土腥。

門楣陰刻的太極八卦，窗欞嵌入的“壽”字紋，檐下懸著的褪色紅燈籠，是這石頭鎮(zhèn)子僅有的點綴。

逢農(nóng)歷“一、六”尾數(shù)的大集日，煙火氣便蠻橫地撞破了山鎮(zhèn)的冷寂。石板路兩側(cè)，攤棚鱗次櫛比。

蒸籠掀開，白汽裹著面食甜香沖霄直上；油鍋翻滾，炸物的焦香勾引著饞蟲。裹著厚棉襖的山民擠挨著，討價還價聲、吆喝叫賣聲、孩童嬉鬧聲煮沸了整條街。

藥農(nóng)攤開沾著泥土露珠的草藥根莖，旁邊就是號稱“武當(dāng)仙長開光”的朱砂黃符，下山便換了銀錢。

更有嗓門洪亮的漢子，踩著板凳唾沫橫飛，兜售“祖?zhèn)鲝娊钚g(shù)”、“速成鐵砂掌”，牛皮吹得山響。

臨街茶館油膩的方桌旁，三名與周遭粗糲山民氣質(zhì)迥異的中年男子圍坐。炭爐上銅壺嘶嘶作響，水汽氤氳。

一個面皮白凈、穿著考究夾克的中年人，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敲著粗陶茶碗邊沿，臉上漲紅，羞憤幾乎壓不住：

“三叔公，您老也是知道的！我們這么硬來...老爺子真敢把我們吊在桿子上曬三天！而且那小子混不吝的性子，跟他那死鬼師父一個模子！”

上首被稱為“三叔公”的老者，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藏青棉袍，面容清癯，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內(nèi)蘊，沉靜得如同深潭古井。

他端起茶碗，吹開浮沫，啜飲一口，才緩緩搖頭，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盤星分量：“慌什么？他李泉，一個外姓外孫，既沒那個福緣承繼我張家真正衣缽，又沒能給家族掙回半分臉面榮耀。”

“我們向他討要些他師父留下的‘遺產(chǎn)’，是給他機會，是給他一個為家族效力的臺階！若非家族當(dāng)年引薦，他哪有機會踏進青城山的門檻，摸到唐家堡的拳譜劍訣？”

“再說了，就算咱們不動手，等到青城山校，他那點東西也得被武盟的那些家伙掏干凈，交給了家里我們還能保他不是嗎？”

“可...”另一名眼神閃爍、身形略胖的中年人欲言又止，被老者眼風(fēng)一掃，頓時噤若寒蟬。懸疑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無聲無息地在這方油膩茶桌上方織開。

洶涌的人潮里，三個年輕人如同逆流而上的磐石。

李泉裹著件半舊的深灰羽絨服，形銷骨立，病懨懨的仿佛風(fēng)都能吹倒，唯有偶爾抬眸時，眼底深處蟄伏的熔巖般精芒一閃而逝。

王權(quán)套著件騷包的酒紅色飛行員夾克，嘴里叼著根草莖，大喇喇走在最前，對滿街喧囂視若無睹。

倒是劉術(shù)庭，一身樸素的黑色羽絨服，清俊的臉上滿是山野少年初入繁華的新奇，清澈的眼珠左右轉(zhuǎn)動，看什么都新鮮。

三人連吃了六天素齋，就連王權(quán)都吃的開始往外冒饞蟲，他們統(tǒng)一決定在五天后出發(fā)西南之前，先帶著劉術(shù)庭轉(zhuǎn)一轉(zhuǎn)武當(dāng)山周圍。

李泉手里托著個油紙包，剛出爐的燒雞還冒著騰騰熱氣。王權(quán)極其自然地伸手，揪下最肥碩的一只雞腿，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順著嘴角流下也渾不在意。

“王...王師兄！”劉術(shù)庭看得眼都直了，川音都帶上了急切的調(diào)門，“您這...這是破齋了吧？武當(dāng)清規(guī)...”

王權(quán)滿嘴雞肉，含糊不清地嗤笑一聲，油手指了指遠(yuǎn)處山影中隱約的道觀飛檐：

“規(guī)矩？小師弟啊，往前推數(shù)百年，這武當(dāng)山上擠著三十多家門派道觀，全真龍門、三豐派、正一、火居、三茅、清微、凝真...亂得很！喏，看見沒？”

他又指向集市另一頭山崖下一個不起眼的石洞，“那邊以前還供著羅漢呢！說到底，都是個名相。心在道，不在口腹。實在饞得慌，你就當(dāng)自己是凝真派的火居道士，反正以前都在一座山上擠著，誰管誰？”

這番歪理邪說，竟把心思單純、只知練劍的劉術(shù)庭唬得一愣一愣，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一聲佩服的嘆息，算是被王權(quán)的“豁達(dá)”徹底打敗。

三人穿行于鼎沸人聲與混雜氣味中。李泉沉默著，卻像個無底洞。

一串十來個撒滿辣椒面的鐵板豆腐，眨眼進了肚；巴掌大裹著豆沙的油炸糯米粑，三口一個；滾燙的芝麻湯圓，連湯帶水囫圇吞下。

王權(quán)斜眼瞅著，越看越是心驚。他修《周天參同契》，對氣血流轉(zhuǎn)、能量攝入感知敏銳。

李泉這吃法，那單薄身體仿佛連通著異次元！食物入腹，幾乎瞬間就被某種狂暴的“熔爐”碾碎、吞噬、轉(zhuǎn)化，效率高得非人。

這哪是吃飯，簡直是猛虎下山，囫圇吞羊。

“嘖，你這胃...”王權(quán)咂咂嘴，話沒說完，目光被路邊一個唾沫橫飛、攤前圍了不少山民的壯漢吸引。

那漢子正拍著胸脯，唾沫星子亂飛地推銷一本皺巴巴的線裝冊子：“...祖?zhèn)鳌痃娬帧【毘傻稑尣蝗耄≈灰啪虐耍C不可失啊！”

王權(quán)嘴角撇了撇，摸出手機飛快按了幾下。不到三分鐘，幾個穿著印有“武當(dāng)控股”字樣制服的安保人員分開人群，客氣而強硬地將那壯漢連同幾個賣“大力丸”、“神行符”的攤主“請”出了集市。

這年頭，各門各派基礎(chǔ)強身術(shù)、外功套路大多公開，城市武館也能學(xué)到，但售賣傳播需官方備案核準(zhǔn)，以防邪法流毒。監(jiān)管，無處不在。

轉(zhuǎn)完大半條街，已近晌午。

王權(quán)熟門熟路，領(lǐng)著兩人鉆進一家掛著“蜀道香”木匾的館子。兩層結(jié)構(gòu)，木梯陡峭，跑堂吆喝聲、鍋勺碰撞聲、食客劃拳聲混著麻辣鮮香的熱浪撲面而來。

王權(quán)特意選了二樓臨窗位置，視野開闊，能將樓下街景與店內(nèi)大半情形收入眼底。

紅油翻滾的九宮格端上，毛肚、黃喉、鴨腸、山菌在滾湯中沉浮。三人剛大快朵頤到一半，木樓梯吱呀作響，幾個身影走了上來。

李泉正將一筷裹滿蒜泥香油、燙得恰到好處的毛肚送入口中，咀嚼的動作驀然一頓。他緩緩抬眼，目光如冷電般射向樓梯口剛踏上二樓的三個人。

視線碰撞。

正是茶館里那三人，兩個面沉如水、夾克筆挺的中年，以及那位精芒內(nèi)斂、藏青棉袍的“三叔公”。

在李泉的【窺命之眼】瞬間反饋的信息中，清晰地顯示出：

【張守拙】

【實力評級：乙級·上位】

【核心狀態(tài)：氣血充盈，神意內(nèi)斂】

【技能：混元一炁雷、青城九轉(zhuǎn)丹...】

【張振岳】、【張振川】

【實力評級：乙級·下位】

【技能：唐家拳（85%）、風(fēng)雷劍（68%）...】

王權(quán)恍若未覺，正埋頭從翻滾的紅湯里撈出一大片掛滿花椒的嫩牛肉，吹著氣往嘴里塞，燙得齜牙咧嘴。劉術(shù)庭則略顯緊張，放下了筷子，清澈的目光在雙方之間游移。

那三人目光如鉤，徑直鎖定李泉這一桌，尤其是居中病懨懨的青年。為首的老者眼神銳利如鷹隼，緩步走近桌旁，無形的壓力悄然彌漫。

“王權(quán)，”李泉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目光卻牢牢釘在來人身上，“說說，這三位，何方神圣？”

王權(quán)終于抬起頭，用紙巾胡亂擦了擦嘴角的紅油，掃了一眼氣勢迫人的老者和他身后兩個臉色難看的中年人，渾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沾著辣椒籽的牙齒，聲音懶洋洋地穿透火鍋的喧囂：

“哦，他們啊？張家的。李泉，你外婆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