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齊慢慢地轉過頭。那張屬于十五歲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尋常兇手該有的狂暴或驚慌。只有一種被抽走了所有情緒之后、徹底虛無的平靜??斩吹难凵裨竭^門口驚愕的警官,似乎在凝望著某種遙遠又近在咫尺的終結。他嘴唇蠕動著,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秦叔叔……”他看著秦正剛,那眼神空洞得如同失去所有星辰的宇宙深淵,“你說,我到底……該做什么?”
那聲極輕極冷的問題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瞬間刺穿了秦正剛。那不是慌亂中的詰問,而是某種……塵埃落定后的茫然追問。在秦正剛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更令人窒息的變故驟然發生!
原本僵立在臥室門框陰影里的母親,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般沖了進來。她的動作快得帶起風聲,目標卻不是查看地上慘死的老人,也不是去質問自己的兒子!她那冰冷銳利的目光如鷹隼捕獵般射向墻角一個半敞開的舊抽屜柜,最醒目的位置,一張紅絨襯底、燙金大字的“年度三好學生”獎狀赫然躺在那里。母親直撲過去。
父親竟然也在同一時間動了起來。他原本倉皇地堵在客廳通向外界的門口,此刻卻爆發出完全不合他懦弱氣質的兇狠。他猛地撞開擋路的秦正剛,沖進逼仄骯臟的里屋,目標同樣是那個抽屜柜!他的目光死死鎖住的,卻是獎狀旁邊,一個深藍色絲絨盒子里半開露出的鍍金獎杯——“奧賽金獎”。
“別動!”秦正剛猛地厲聲喝止。但那對父母的指尖已近在咫尺。
接下來的畫面,扭曲混亂得如同噩夢蒙太奇在高速倒帶:母親如獲至寶地將那獎狀死死壓在自己胸前,仿佛那薄紙是價值連城的絕世珍寶,抑或唯一能抵御深淵的盾牌。她那精心梳理的發髻亂了,全然不顧散落的頭發。父親則一把攫過那個鍍金獎杯,雙手痙攣般緊握,仿佛它是一塊烙鐵,燙得他幾乎要握不住,卻又死死不肯松手。夫妻倆眼神短暫接觸的一瞬,沒有溫情,沒有分擔,只有一種近乎實質的恐懼和某種扭曲的、心照不宣的慌亂,像是毒蛇交纏。
混亂糾纏的肢體爭奪,獎杯堅硬的棱角不知在誰的皮肉上劃過帶出驚叫。母親的鞋跟踢翻了一只角落里的臟污搪瓷尿盆,里面黃濁的液體汩汩流出,和地上蜿蜒爬行的暗紅液體危險地接近??諝庹寻愕爻涑庵鴫阂趾蟮谋罎⒓饨校骸翱煜朕k法!”(那是母親撕裂的聲音),“不能這樣!這孩子不能這樣!”(父親扭曲的哀嚎)。最終變成某種低沉到撕裂的耳語般的咒罵:“老不死的自己怎么不早點死了省事……”“就是你縱容的!全都是你!”
小齊,那一切的起點,依舊握著那把致命的啞鈴,站在一灘不斷擴大的血泊邊沿。他像一個被無形線提著的木偶,空洞的眼珠慢慢地轉動著,看看混亂搶奪獎狀獎杯的父母,又緩緩低下頭,望向水泥地上那汩汩流出的、依然溫熱、反射著昏黃燈泡光澤的暗紅色液體。那紅,浸透了他的整個瞳孔。
那個夜晚之后,秦正剛翻遍了卷宗檔案,無數日夜的排查走訪,卻再也沒有任何人看到過那位癱瘓老人齊德順。齊德順,就如同被這個城市徹底吞沒的一縷空氣,從此人間蒸發,不留一絲痕跡。
而官方唯一的說法,來自那對突然變得極其“配合”的父母——齊德順老爺子不堪病痛拖累,留下一封信,說他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走走”,“再也不會回來了”,然后就不見了蹤影。這個倉促又離奇的說辭,沒有目擊者,沒有書信物證,甚至沒有一張模糊的車站監控畫面能支撐。它就像一個脆弱的肥皂泡,漂浮在所有已知邏輯的常識之上,卻因當事人唯一的父母堅持和當時技術局限和關鍵物證缺失,暫時無法被戳破。
直到今日。
解剖室的寒氣似乎能滲透骨髓,無處不在的白光打在冰冷的金屬器械表面,反射出刺眼銳芒??諝鉁氐啬讨枪蔁o論多少次都無法習慣的——冰冷的福爾馬林和死亡組織暴露出來的混合氣息。濃烈得足以將肺葉徹底凍結。
秦正剛站在一張巨大的不銹鋼解剖臺旁。技術員正小心翼翼地解著一個固定在白色照明燈下的證物袋密封口,動作帶著職業性的精確與審慎。那是一個沉甸甸的小型麻布沙袋,表面已被江水淤泥浸染得斑駁不堪,多處撕裂破損。上面纏繞的那根暗紅色麻繩,盡管污跡斑駁,卻依然看得出繩索表面本身染色的那種偏暗的、不尋常的紅。最扎眼的,是繩子上那個打緊的死結——非常獨特的手工結法,扭曲環繞,像某種帶著詛咒意味的抽象符號圖騰,仿佛凝結了打結者所有復雜、扭曲到極致的心緒力量。
技術員的聲音平板無波:“老秦,技術上看繩子本身特征,包括打結的手法結構,吻合度極高。再加上物證袋里,和尸塊縫在一起的衣料殘余——經檢測,提取到的殘留微痕,和七年前齊德順病歷檔案里記錄的慢性病常用藥……匹配。”
那繩結在強光下似乎帶著余溫。秦正剛記得太清楚了——當年在齊德順那間散發著霉味和尿臊氣的窄小房間里,就在那扇被咒罵無數次撞響的房門背后,用來捆綁窗簾的,正是同樣的一卷暗紅色粗麻繩!齊德順癱瘓后脾氣暴躁,常隨手抓起手邊物件砸人,只有那種浸染了特殊韌化劑的厚實粗麻繩能經得住反復的撕扯折磨……那繩結的形狀,扭曲、纏繞,充滿了手工痕跡的僵硬力度感和毫無規律的偏執——簡直就和那個房間里被長久折磨的氣息如出一轍!
秦正剛猛地閉上眼。視覺暫留效應還清晰地烙印在視網膜上:那兩根同樣扭曲纏繞的暗紅麻繩。一根捆綁著象征絕望的窗簾,一根纏繞著被暴力撕裂的血肉軀干。
記憶深處那扇破敗鐵門被粗暴拉開的聲音,小齊那句平靜到死寂的詰問,父母搶奪獎狀獎杯時的猙獰……所有碎片轟然撞擊、攪動,連同這根沉沒了七年的紅繩結一起,在解剖室冰冷的白光下重新凝聚成形。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眩暈,喉頭肌肉抽搐了一下,深深吸進一口飽含冰冷防腐氣息的空氣,強行壓下那股自腹腔深處涌上的翻攪。七年了……這根沉寂江底的繩結,最終還是回來了……
新聞標題的余溫尚未散盡,小齊的父母便如同被陽光照射過的蜃景,蒸發得太快。舊居人去樓空,干凈得像從未有過那十年的混亂與惡毒?!褒R東明、杜美娟夫婦已移民海外”的消息,在街頭巷尾傳開了,只剩下“移民”這兩個光潔又模糊的字眼漂浮著,遮住了所有泥濘的痕跡。
江堤邊的表彰儀式在一個陽光暴烈的午后舉行。橫幅鮮紅,幾個領導模樣的人神情肅穆。陳實,這個救人的年輕外賣騎手,被用力推到臺前,一件象征性的錦旗遞到了他手里,紅得刺目。鏡頭頻繁地閃爍,定格他臉上有些手足無措的茫然笑容。閃光燈的光暈炫目,周圍的喧囂嗡嗡作響,潮水一樣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