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深夜里,公寓門外樓道里,輕微的腳步聲在水泥地面上悄然響起。
嗒…嗒…嗒…
腳步聲停住了。惠惠瞬間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又猛地沖了回去,渾身冰涼。黑暗中,她死死地、驚恐地瞪向自家玄關大門的方向。那腳步聲停住的位置,正對著她家的大門!
是誰?
沒有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沒有敲門聲,只有一片死一樣的沉寂。
緊接著——“嘶啦……沙沙……”一陣輕微的、難以形容的摩擦聲貼著公寓大門的底部響了起來,帶著某種令人汗毛倒豎的節奏感。
那聲音……就像是硬質的紙質物體,或者是包裝袋的棱角,正被什么東西緩慢地、一次次、貼著門底的縫隙往里面……推?塞?
黑暗把五感扭曲放大。惠惠只覺得那輕微滑動的嘶嘶聲像冰冷的蛇信,一下下刮擦著她的聽覺神經,一路滑進血管里,讓她渾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她蜷縮在地板上,僵硬得如同石像,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點腥甜的鐵銹味。
時間被拖拽得格外漫長。那推塞的聲音在完成最后一次明顯的滑動后,消失了。
又過了死寂的幾分鐘。
腳步聲再次響起。
嗒…嗒…嗒…
這一次,聲音是向著遠離的方向。
惠惠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板上,冷汗浸透了她的衣服。客廳里那刺鼻的甜香幾乎變成了某種有形的壓迫。直到那遠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深處很久很久,她才掙扎著爬起來,摸出手機。這一次,幽冷的屏幕光成了唯一的光源,也讓她看清了大門底部的情景。
一小疊硬質的、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被整齊地從門縫底部塞了進來。
賀卡?惠惠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慢慢爬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指,用盡全力才捻起第一張。
卡片是喜慶的婚禮請柬樣式,設計極為精致。大紅的燙金囍字,背景是圣潔的教堂與紛飛的花瓣。但翻開內頁,上面那幾行用鮮紅墨水歪歪扭扭書寫的字,像幾條蜿蜒扭動的毒蛇,瞬間噬咬住她的眼球:
【親愛的小學摯友惠惠:】
【我的婚禮請柬你竟然忘了收好?太不小心了哦!】
【不過沒關系。】
【我給你重新寫了。】
【我和老公,為你,特別定制了一份大禮。】
【一份獨一無二的驚喜。】
【敬請笑納。】
【——期待你到場的小學摯友:張薇】
每一個血紅的字都張牙舞爪,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怨恨和惡毒。
惠惠的心臟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捏得透不過氣來。強烈的眩暈感瞬間襲上大腦。黑暗中,爆米花令人作嘔的甜膩香味伴隨著那字跡間仿佛能聞到的腥氣,一同勒緊了她的咽喉。
她再也承受不住這撲面而來的巨大惡意與恐懼,眼睛一翻,整個人徹底陷入了黑暗。
失去意識的最后瞬間,仿佛聽到窗外傳來一聲細微的、充滿怨毒的笑聲。
“滴…嘀…嘀…”
短促而規律的儀器提示音,如同機械精準的水滴,在沉寂而空曠的空間里持續敲擊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其中還混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香甜膩氣。
林哲揉了揉因長時間注視而有些發澀的眼角,視線從面前攤開的現場照片上艱難地移開。照片冰冷而無情地記錄著那套狹窄公寓里的景象:客廳中央,一座令人難以置信的金黃色“火山”幾乎將整個畫面填滿。數以萬計的爆米花顆粒堆疊成一座駭人的山丘。在“火山”的核心底部,只露出一只僵直蒼白的手,五指微張地向上伸出那片金色的死亡之海,指尖還沾著幾顆干癟的爆米花碎粒。更刺目的是,在這爆米花之丘的邊緣,隱約可見一點觸目的暗紅織物痕跡——是那件被刻意棄置在旁的詭異血色婚紗。公寓里的頂燈早就熄滅了,照片是勘查人員用強光照明燈拍攝的,整個畫面因此充斥著一片冰冷刺目的、非自然的亮白與金黃,反而更添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感。
法醫放下手里的初步報告,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平板:“死因確認,機械性窒息。呼吸道,包括整個口鼻腔,被大量完整的爆米花碎屑填塞堵塞,造成了物理性封喉。死者生前吸入的爆米花總量極其驚人。身體沒有掙扎捆綁跡象,但部分指甲斷裂,皮下有淤傷——推測死前有過極短暫的劇烈動作,但力量對比懸殊,被外力迅速壓制窒息而死。死亡時間在昨晚22點至24點之間。”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現場爆米花樣本初步檢測顯示,糖分、黃油成分偏高,和我們常見的市售產品近似。但值得注意的是,部分樣本里混雜著微量未完全爆開的玉米粒原胚……新鮮得很。應該是兇手自己動手制作的,而且數量非常龐大。”
技術員小張立刻接過話頭,調出監控錄像截圖,指給林哲看:“林隊,這是案發現場公寓大樓的公共電梯監控,時間點是前天下午5點45分。”畫面里清晰顯示出惠惠下班后正常進入公寓。“但最關鍵的是昨天下午4點02分,也就是死者公司前臺監控拍到那個人給她送‘快遞’之后大約半小時。”
屏幕切換到公寓大樓入口的監控畫面。一個身影推著一輛不起眼的平板小推車走了進來。推車上堆疊著幾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袋子看起來沉甸甸的。身影穿著深藍色工裝外套,棒球帽壓得極低,大半張臉陷在陰影里。身形看著比較瘦,推車的動作顯得有些費力,但也足夠控制著走向樓內的貨運電梯區域。大樓的貨運電梯是后門進入地庫的區域,人流量相對稀少。
“貨運電梯的監控死角多。我們只在地下一層設備房門口捕捉到一晃而過的影子,推車空了。”小張切換圖片,“時間點是昨天傍晚18點40分左右,他推著空車離開大樓,同樣帽子壓得很低。”
林哲盯著截圖里那人推車的動作和身形的細節:“體重基數應該不大……偏瘦?衣服不顯臃腫。監控里有沒有拍到手部特征?”
小張搖搖頭:“沒拍到。但推車把手上沒看到佩戴手套。”
旁邊,另一個警員翻著初步的物證記錄:“林隊,從死者公司前臺現場回收的快遞包裝袋上看過了。指紋采集沒取到有價值的完整樣本,有明顯擦拭或破壞痕跡。面單上的寄件人信息查了,虛的,地址電話都是套牌。”
林哲沒說話,只是又拿起了那張從血色婚紗里側找到的皺巴巴的舊電影票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發黃的紙頁邊緣。“1998年7月15日……兒童電影院……《甜蜜的約會》……”他低聲復述著上面的內容,那張票根像個冰冷刺眼的證明,從時光的另一端伸出了一只充滿惡意的手。
“查死者的所有通訊記錄,”林哲終于開口,聲音平穩低沉,“包括即時通訊軟件、通話、短信。特別注意昨天下午那個自稱送快遞的電話來源。還有,重點篩查她近期社交關系中的……小學同學聯系人。”
會議室里的氣氛驟然緊繃。
突然,“砰!”一聲急促的開門聲打斷了會議室的壓抑沉悶。實習警員小路喘著氣,臉色因為奔跑而漲紅,眼神里閃爍著發現了關鍵線索的急切光芒:“林隊!技偵那邊有重要發現!從那件血色婚紗的內襯里……有發現!”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手上舉著的那個小小的物證袋。
袋子里,靜靜躺著一根半長的、微微泛著淡棕色的頭發。在袋子的標簽上,清晰地標注著幾個字:【伴娘禮服內部襯里粘取生物檢材 DNA初步快速比中結果——張薇】。
林哲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根頭發和簡短的比中結果上。房間里靜得只剩下儀器的滴答聲。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了椅子與地面的摩擦聲。
“張薇!”這個名字像冰冷的刀刃,瞬間切開了會議室壓抑的空氣,“查她的信息!立刻!地址,工作單位,現在行蹤!定位她所有可能的落腳點!”
不到半小時,張薇的全部資料就鋪在了林哲面前。女,27歲。本市人,住址:城西陽光小區8號樓503。工作單位:本地一家小有名氣的連鎖甜品烘焙坊“甜蜜時光”的后廚烘焙區。一張清晰的人事檔案證件照印在右上角:女人面容清秀文靜,薄薄的嘴唇抿著,看不出太多情緒,唯有黑框眼鏡后面那雙眼睛,目光很深、很靜。
“定位她手機信號!最后的移動位置!”林哲的聲音像一根拉緊的弦。
技術組的反饋以驚人的速度傳遞回來:“林隊!目標手機最后信號位置消失了,有反追蹤痕跡,不是關機就是拆電池或者進了信號屏蔽區!但最后的活躍信號就在半小時前,鎖定在以‘甜蜜時光’烘焙坊為中心半徑五十米范圍內!”
“目標可能還在店里!”林哲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出發!目標工作地點!‘甜蜜時光’烘焙坊!一組跟我走,二組外圍布控!要快!”
警笛劃破了下午的平靜空氣,警車以最快的速度沖向城西那家“甜蜜時光”烘焙坊的店面。正值下午客流不多,店鋪門口溫馨的粉白裝飾顯得有些刺目。
林哲帶著兩名警員率先推開玻璃門,濃郁甜膩的奶香和新鮮烤面包的暖香撲面而來。一個穿著工作圍裙的女孩正在整理柜臺里的蛋糕模型,看到全副武裝的警察進來,臉上頓時寫滿了錯愕和緊張。
林哲掏出證件,動作快如閃電:“警察!找張薇!她在哪?”
“薇…薇姐?”女孩被林哲的氣勢嚇得有些結巴,下意識地抬手想指,“在…在后面…烘焙操作間…她下午一直在…那個……”女孩的聲音突然卡住,臉上的恐懼瞬間變成極度的驚恐,目光越過林哲的肩膀,死死盯著玻璃幕墻后面、隔著全透明操作間可視玻璃的一個角落。
那透明的操作間里,此刻正彌漫著大團大團翻滾的白霧!煙霧濃得幾乎看不清里面的人影。透過迷蒙的蒸汽和玻璃水汽,只能隱約看到不銹鋼大型商用爆米花機輪廓在猛烈地震動。機器巨大的銀色爆裂蓋一開一合,“嘭、嘭、嘭!”低沉而又極具沖擊力的悶響,如同巨大的心臟在沉重搏動,每一次聲響都伴隨著巨大的氣流卷起金色爆米花的風暴。無數金色的爆米花如同炸裂的煙花,混雜在濃郁的蒸汽里,帶著焦糖和黃油沸騰的熾熱氣息,持續不斷地從那機器口噴涌爆發出來!整個操作間仿佛變成了一個煉獄般金黃色的、翻滾的漩渦!
在那片灼熱的金浪與蒸汽風暴的核心,矗立著一個清晰而單薄的身影。
張薇。
她那件烘焙坊統一的潔白工作服上沾染了些許面粉和其他調料的痕跡,顯得有些不協調,但動作卻透著一股奇異的、宛如進行某種神圣儀式的精準與專注。寬大的黑色工作褲被熱風鼓動著。她雙手用力地控制著爆米花機的出料口開關方向,蒼白削瘦的側臉沒有任何表情,近乎凝固。額前汗濕的幾縷碎發緊緊貼著她沒有情緒波動的額頭,黑框眼鏡的鏡片因為室內外巨大溫差和激烈翻騰的霧氣而結了一層朦朧的水膜,遮蔽了她的雙眼。可林哲幾乎能想象到那玻璃片后面的眼神,專注、冰冷,如同操控著一個既定的結局,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只聽見滾燙爆米花的嘶鳴和自己機器般冰冷的心跳。
她就那樣站在自己制造出的、如同地獄噴發般的金色洪流里,如同一個偏執的祭司。隔著滾燙的爆米花漩渦和冰冷的玻璃墻,她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浸透了惡意的墻。
透過彌漫的熱氣,林哲的目光卻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釘在那片金色的風暴中心。即使隔著繚繞的白色蒸汽和冰冷的玻璃,他依然清晰地辨認出,那個立在爆谷機旁、幾乎被噴發的金黃色浪潮吞噬的身影,身上那件白色的廚師服——其左胸口袋上方,有著極其刺眼的兩三滴微小、卻絕不可能忽視的圓形深褐色污點。
干涸的深褐色。
像干涸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