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老舊空調發出單調的低頻嗡鳴,窗外,城市不知疲倦的燈火在厚重的霾層下暈染成一片模糊而虛幻的紅黃色光暈。那束被阿糖粗暴摔進垃圾桶的“慰問”鮮花,此刻正在冰冷的空氣里加速頹敗、腐敗,花瓣邊緣卷曲發黑。
屏幕上,IP溯源工具彈出一個清晰的節點路徑圖。最終的標記點,從那個署名為“高星哥”的微信賬號發送給阿錦的每一條致命消息,其信號源頭都如百川歸海,指向同一個物理地址——一個本地高端的商業外包虛擬助理服務商。一個“影子信箱”,專為不愿暴露真實身份的VIP客戶服務。
阿糖眼神冰冷。她的雙手再次落在鍵盤上,仿佛手術臺上的精密操作。又是一串指令鍵入工具日志。這一次,目標鎖定了那個商業服務商的運營核心。防火墻在她指尖流瀉的指令前一層層崩潰。后臺管理端口無聲洞開。
在龐大而冰冷的用戶數據流中,那個匿名的VIP賬戶跳了出來。賬戶信息如隱形般干凈,只有支付方式是關鍵——綁定了一張頂級私人銀行的信用卡。
卡號的后四位數字在冰冷的屏幕上閃著幽微的光芒。
阿糖緩緩靠回椅背。金屬椅背的涼意透過薄薄的法醫外套貼上來。眼前浮現的是單元門口那輛幽靈般的黑色SUV,車窗緊閉如深淵。這卡號……熟悉得如同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刀痕。
她解鎖自己的私人手機,指尖在微弱的藍光下劃開通訊錄。翻找,停頓。
那是一個名字下的數字備注——“高星-備用副卡號”。幾年前高星資金周轉遇到點麻煩,短暫地托阿糖管理過他賬上一部分資金流向,其中一張臨時授權卡的后四位,阿糖掃過一眼,順手記錄在了這個備注下。那個號碼的尾號,與她此刻屏幕上冰冷閃爍的數字,分毫不差。
血液撞擊耳膜的轟鳴驟然放大。喉嚨口那股鐵銹味腥氣再次翻涌,帶著殘酷的認知重量,沉沉地壓下來。一切碎片瞬間被無形的磁力拼合,嚴絲合縫。
高星一直都知道。他不僅知道阿錦在他的暗示下正一步步走向深淵,他還精準地操控著整個過程!他像設定一個自動執行程序的機器一樣,在背后匿名地、冷酷地發送著那些催命的“鼓勵”和虛假的“目標”,驅動著阿錦燃燒殆盡自己的每一分血肉,只為抵達那個他永遠不會兌現的幻想承諾——如同定時發送一封冰冷的催命符咒。
而那束及時出現的、盛大又隱秘的喪禮鮮花,那輛短暫停靠的幽暗座駕,不是緬懷,不是悔意,甚至算不上一點廉價的憐憫。
那是一個冷酷而程序化的確認操作——目標已達。協議終結。
是“程序完成”的冰冷句號。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登錄進高星的云端核心。在系統日志的黑暗角落里,一個被偽裝成運營自動提醒的定時任務設置指令被精準抓取出來,指令內容清晰如刀:“客戶(阿錦)體重監控目標90斤達成時,即刻發送訂單編號LVR0723-S(指定花店),送達地址:XXXX(阿錦家地址)。無備注。”
送達時間指令:死亡確認后十二小時內。
指令發出時間:大約在她徹底停駐在冰冷解剖臺前的那一天。
指令下方系統記錄著的任務狀態欄上,只有兩個冰冷的英文單詞在深色背景的屏幕幽光中閃爍:“Execution Successful”(執行成功)。
阿糖緩緩摘下眼鏡,揉了揉針刺般劇痛的眉心。解剖臺上的細節、那些切片在放大鏡下所展現的極度衰竭,與此時電腦屏幕里運行著的、一個被精心編寫的死亡程序,在她眼前猛烈重疊。
兩份來自不同領域的“死亡報告”在頭腦中高速碰撞、驗證、交叉鎖定。解剖刀無法揭示的最后那根催命稻草,如今被這冰冷的代碼序列暴露無遺——那個匿名的“影子”所發出的、被“高星哥哥”名義層層偽裝的、設定在“瘦到90斤就去看戒指”這個臨界點上爆發式推送的強烈精神刺激與目標達成的虛假承諾,就是瞬間燒斷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徹底掐滅阿錦生命之火的最后一道指令。
這是一場精心謀劃的、無形的……謀殺。
桌上那份最初被標注為“主要誘因未明”的尸檢報告扉頁,靜靜地躺在鍵盤旁邊。阿糖拿過一支紅筆,每一個筆畫都重逾千鈞。她在空白處寫道:
“主要死亡誘因:由高度偽裝的信息源誘發,在極度的身體耗竭狀態下造成精神及生理系統無法承受的連鎖衰竭。”
她停頓了一下,筆尖在紙面上留下一個深紅的墨點。下面另起一行,補上那句沉重到讓她手指微微發抖的結論:
“其操作手法具備顯著的計劃性和行為邏輯一致性。建議移交刑偵部門立案調查其關聯責任人。”
敲門聲毫無預兆地響起,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隨后辦公室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是刑警老趙。那張刻著深深歲月痕跡的臉,此刻在門外昏暗廊燈下顯得異常灰敗疲憊。
“阿糖……”他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凝重氣息,“樓下審訊室。高星的車,剛進門就撞上了我們的路障。”他目光落在阿糖面前攤開的、那份清晰蓋著官方印章的尸檢報告復印件上,又緩緩移到電腦屏幕上那刺目的一切線索。“他…很痛快。”老趙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一口認了。花是他讓人送的,‘程序完成總得有個儀式感’,這是他的原話。”
阿糖手中的紅筆,“啪嗒”一聲輕響,掉在木質桌面上,滾了幾圈,停住。
窗外,城市沉沉的喧囂依然。阿糖的目光穿透了玻璃,越過這永不停息的光污染,投向外面深邃到令人心寒的漆黑夜空。那是一個被精心培育、精心喂養、最終在指令下達的時刻被精準扼殺的幻夢。那份以愛為名的虛妄糖衣,包裹的只是精心編寫的、冰冷致死的砒霜。她想起小妹日記扉頁上自己曾經寫下的話,那些字跡與小妹最終瘦骨嶙峋的模樣疊在一起。
阿錦空蕩蕩的房間里,那只玻璃糖罐在晨光中反射著清澈但毫無溫度的光芒。里面的糖果依舊色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