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強(qiáng)的離去像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撐的稻草,工人們的心氣徹底散了。
活兒還在干,但那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應(yīng)付。
鐵鍬揮得有氣無力,號子喊得稀稀拉拉,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心思卻不知飄向了哪個恐懼的角落。
效率低得令人發(fā)指,預(yù)定澆筑的混凝土區(qū)域,模板支了三天,鋼筋才勉強(qiáng)綁扎了一半。
工頭老黃叔的臉,一天比一天黑,眼里的血絲像蛛網(wǎng)一樣蔓延。
他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老獸,焦躁地踱步,嘶啞地催促,甚至破口大罵,但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片死氣沉沉的沉默和躲避的眼神。
工地上空的陰云,濃得化不開,仿佛隨時會砸下傾盆的晦雨。
就在這瀕臨徹底停擺的關(guān)口,那輛熟悉的黑色桑塔納,帶著一股飛揚(yáng)的塵土,再次蠻橫地闖入了這片死氣沉沉的工地。
車門打開,王老板锃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灰色西褲的褲線依舊筆挺,但那張油光水滑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壓抑不住的怒火和焦躁。
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面色不善的跟班。
沒有寒暄,王老板徑直走到基坑邊一處稍高的土堆上,居高臨下,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掃過下面每一個蔫頭耷腦的工人。
那眼神里沒有絲毫對「晦氣」的敬畏,只有被耽誤的金錢燃燒出的熊熊怒火。
「都給我聽著!」他的聲音通過一個臨時找來的破舊喇叭,帶著刺耳的電流噪音,炸響在壓抑的工地上空,瞬間蓋過了所有微弱的機(jī)器聲,「看看你們!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磨洋工磨給誰看?!啊?!」
工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得一哆嗦,紛紛抬起頭,眼神里是麻木、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氣。
「工期!合同!違約金!」王老板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前排人的臉上,「白紙黑字簽的!耽誤一天,老子損失的錢,把你們所有人賣了都賠不起!」他揮舞著手臂,像在驅(qū)趕一群不聽話的牲口。
「我知道!」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稍微壓低,卻帶著更強(qiáng)烈的威壓和一絲施舍般的意味,「最近工地上是出了點事兒,挖出點老東西,有人生病,人心有點不穩(wěn)!這我能理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似乎在觀察效果。
工人們依舊沉默,但眼神里多了點東西,是探詢,也是麻木中的一絲微弱期待。
「但是!」王老板的音調(diào)陡然拔高,「這不是你們磨洋工、怠工的理由!工程必須按時完成!這是鐵律!」
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醞釀已久的籌碼,「為了安定人心,也為了補(bǔ)償大家最近的辛苦,我王某人今天在這里宣布——」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從今天起,所有堅持干到工程結(jié)束的工人,每人每天,基礎(chǔ)工資之外,再額外加五塊錢!」
「五塊?!」人群里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八十年代中期的五塊錢,對一個普通工人來說,幾乎相當(dāng)于小半天的工錢!
這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不少人麻木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貪婪的光芒,腰板也不自覺地挺直了一些。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王老板深諳此道,他看著下面人群細(xì)微的變化,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一切的冷笑。
「干一天,多五塊!干滿這個月,月底就發(fā)!絕不拖欠!」
他趁熱打鐵,聲音充滿了蠱惑力,「想想看,多干一個月,能多拿多少錢回家?老婆孩子新衣裳!家里蓋房子的磚瓦!都在這五塊錢里!」
嗡嗡的議論聲在人群中響起,很多人臉上露出了掙扎和動搖,恐懼固然可怕,但貧窮的滋味更現(xiàn)實、更刻骨。
那額外的五塊錢,像一道微弱的火苗,試圖點燃被恐懼和晦氣凍結(jié)的心。老
就在這人心浮動、恐懼似乎要被金錢暫時壓下去一點的微妙時刻——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個尖利、驚恐到變調(diào)的嘶喊聲,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猛地刺破了工地剛剛升騰起的一點點熱度!
所有人都被這聲音驚得渾身一激靈,循聲望去。
只見工地的小廣播,那個平時負(fù)責(zé)跑腿傳話的瘦猴似的半大小子,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本地小報,臉色煞白如紙,連滾帶爬地從工地大門的方向沖了過來,一路跌跌撞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猴……猴子?你他媽鬼叫什么?!」老黃叔心猛地一沉,厲聲喝道。
瘦猴癱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手指顫抖地指向工地西頭外面的方向,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駭:「老……老李!送菜的老李!他……他死了!!」
「什么?!」
「哪個老李?!」
「送菜的老李頭?!」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嗡的一聲,像無數(shù)只蒼蠅同時起飛!所有人臉上的那點剛被金錢點燃的微光,瞬間被巨大的驚駭和恐懼撲滅!
「昨晚……昨晚的事!就在……就在工地西頭外面,靠近河沿路那個新挖的下水道口!他連人帶車栽進(jìn)去了!今……今天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撈上來……淹死了!」
轟——!
這個消息,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進(jìn)了一瓢冰水,瞬間引發(fā)了驚天動地的爆炸!
「老李頭?!淹死了?!」
「西頭外面?!下水道口?!」
「我的老天爺啊!!」
「就在咱們工地邊上?!就在埋棺材那頭?!」
恐慌!純粹的、無法抑制的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瘋狂蔓延,瞬間吞噬了所有人。
「報應(yīng)啊!!」一個老工人猛地跪倒在地,雙手捶打著地面,發(fā)出絕望的哀嚎,「八口棺材動了!鎮(zhèn)不住了啊!開始索命了!老李頭只是第一個,下一個就是我們了!誰都跑不掉!」他的聲音凄厲,像夜梟的悲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動了那東西沒好下場!」另一個工人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抖起來,「阿強(qiáng)是警告,老李頭就是真動手了!它們就在外面,就在西頭等著我們呢!」
「下一個是誰?是誰?!」有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崩潰的恐懼。
「這錢有命賺沒命花啊!!」有人絕望地嘶喊。
人群徹底亂了,像被捅破的馬蜂窩。
工人們再也顧不得什么王老板、什么加薪五塊!
巨大的、源于對未知「邪祟」索命的恐懼徹底擊垮了他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結(jié)工錢!現(xiàn)在就結(jié)!我要回家!」
「這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待了!要死人的!」
「走!快走啊!」
人群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涌向工頭老黃叔和站在土堆上、臉色由得意瞬間轉(zhuǎn)為鐵青的王老板。
無數(shù)只手伸向老黃叔,拉扯著他的衣服,喊著,叫罵著,要求立刻結(jié)算工錢!
有人甚至開始推搡,場面瞬間失控!
王老板被幾個跟班護(hù)著,連連后退,臉上那掌控一切的冷笑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驚愕和暴怒。
「反了!反了天了!你們想干什么?!合同!違約金!」他的吼聲在混亂的人潮中顯得蒼白無力,瞬間被淹沒。
「去你媽的合同,命都沒了還要錢干嘛?!」
「王扒皮!都是你!非要動那棺材,惹出大禍了!」
「結(jié)錢!不結(jié)錢今天跟你拼了!」
憤怒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工人們眼睛赤紅,像一群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老黃叔被圍在中間,他徒勞地?fù)]舞著手臂試圖維持秩序,聲音嘶啞地喊:「大家冷靜!冷靜!聽我說!老李頭是意外,是意外,跟咱們工地沒關(guān)系!……」
但此刻,沒人聽得進(jìn)去。
這巧合,在極度恐懼和流言發(fā)酵的工人們心中,就是鐵一般的「證據(jù)」。
什么意外?什么下水道沒蓋好?都是借口!就是「它們」干的!
恐慌像燎原的野火,吞噬了最后一絲理智,工地徹底癱瘓了,機(jī)器全部停轉(zhuǎn),工具扔了一地。
工人們不再干活,他們圍著老黃叔和王老板哭喊索要工錢,還有人已經(jīng)沖回工棚,手忙腳亂地開始卷鋪蓋,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被「臟東西」盯上的兇地。
王老板站在混亂邊緣,看著這徹底失控的局面,看著工人們眼中那純粹的、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恐懼與憤怒,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鐵青的臉色慢慢褪去,變成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死灰。
他知道,單靠錢,壓不住這滔天的恐懼了。
工期?合同?在這群被「索命」恐懼支配的工人面前,都成了廢紙一張。
工地,這座被八口棺材陰影籠罩的龐然大物,在死寂和徹底的恐慌中,迎來了它最黑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