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的光徹底熄滅后，雪停了，黑暗像一張濕冷的毯子，把余照裹得透不過氣。

松林盡頭的嬰兒啼哭聲忽遠忽近，他循聲奔去，卻只找到一串腳印，小得如同貓爪，直直延伸向一條被灰燼掩埋的官道。

官道盡頭，出現了一座城。

城墻高聳，卻殘破得像被巨獸啃過，磚縫里滲著幽藍的冰渣。

城門上方，鐵鑄的“照夜都”三字缺了右半邊，剩“照”“都”兩字在風雪中搖晃。

城門口沒有守衛，只有一排熄滅的火把，火把頂端凝著灰色冰晶。

余照踏入城門，掌心的木鑰匙微微發熱，仿佛回應這座城的呼吸。

街市本該燈火通明，此刻卻一片死寂。

攤位東倒西歪，貨物蒙灰，空氣中飄著鹽與血混合的冷銹味。

唯一有光的地方，是地下——

一道傾斜的石階通向幽暗深處，臺階盡頭的鐵門半掩，透出橘紅火光。

火光里，傳來嘈雜的人聲、鐵器碰撞聲、以及某種獸類壓抑的低吼。

余照握緊鑰匙，拾級而下。

鐵門后，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集市。

穹頂由廢棄礦道支撐，掛滿了倒吊的鐵籠，籠里關著半死不活的燼獸幼崽。

地面攤位密集，販賣的不是貨物，而是“可能性”——

裝在玻璃瓶里的記憶碎片、釘在木板上的影子殘肢、用紅線縫住嘴巴的未來預言。

余照的出現引起一陣竊竊私語。

“無影之人……”

“逆生印的載體……”

“聽說燈塔熄了，他居然還活著。”

他穿過人群，目光搜尋與“銘骨印失蹤”相關的一切線索。

一個戴銅面具的老嫗攔住他，遞上一張泛黃的羊皮卷，聲音沙啞：

“回答我三個問題，換你要的答案。”

羊皮卷上寫著：

1.你愿意用誰的記憶，換回自己的名字？

2.如果影子取代了你，你是否愿意成為別人的影子？

3.燈塔第三次熄滅后，你希望世界記住什么？

余照尚未回答，老嫗突然自燃，火焰卻是冰冷的藍。

火中傳來鐵鳶的笑聲：“照夜都從不討價還價。”

灰燼落地，凝成一枚銅幣，正面刻著倒懸的燈塔，反面是空白的臉。

銅幣在余照指間轉了個圈，自行飛起，落入一只蒼白的手。

手的主人從陰影里走出，身披素白長袍，連帽壓得很低，只露出下頜。

他托著一方巴掌大的石棺，棺蓋微啟，內里漆黑如無星之夜。

“白棺。”周圍攤販低聲驚呼，紛紛后退。

白棺抬眼，目光落在余照掌心的木鑰匙上，聲音溫雅卻帶著金屬的回響：

“燈塔熄了，鑰匙卻亮了。看來，第三次圍獵提前。”

他伸手，石棺里飄出一縷黑煙，煙中浮現昨夜商隊的虛影：

鐵鳶、小女孩、護衛們，全被釘在無形的墻上，影子被抽離，扭成燼獸的雛形。

白棺輕嘆：“銘骨印的持有者，都成了‘影種’。下一個輪到你。”

余照瞳孔驟縮：“你能救他們？”

“能，但代價是你自愿被封入石棺，直到世界忘記逆生。”

余照握緊鑰匙，指節發白。

白棺又道：“或者，你替我打開‘灰燼之室’的門，我替你找回名字。”

灰燼之室——黑市最深處的禁區，傳說門后藏著世界的“原初記錄”。

余照尚未回應，地下穹頂忽然傳來劇烈震動，鐵籠里的燼獸幼崽同時發出哀鳴。

抬頭望去，一盞巨大的吊燈正搖搖欲墜，燈罩上浮現無頭戰馬的蹄印。

吊燈轟然墜落，人群四散。

白棺抓住余照手腕，石棺噴出黑煙，凝成一條煙索，拽著他沖向黑市深處。

沿途攤位被震塌，記憶碎片像雪崩般傾瀉。

盡頭，是一扇由整塊黑鐵鑄成的門，門上嵌滿灰燼凝成的眼睛。

眼睛齊刷刷轉向余照，瞳孔里映出他每一次使用逆生的影像。

白棺將銅幣按在門心，眼睛同時眨動，鐵門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吱呀聲，緩緩開啟。

門后，是一條向下旋轉的階梯，階梯兩側燃著幽綠的磷火。

下到最底，是一間圓形石室，中央懸浮著一本巨大的青銅書，書頁無風自動，沙沙作響。

書頁上，每一行字都在被無形之手抹去，又在下一瞬重寫。

余照的木鑰匙劇烈震顫，似要脫手飛向青銅書。

白棺低聲道：“把鑰匙插入鎖孔，你就能看見自己的名字。”

余照抬手，卻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不要相信他。”

回頭，阿吾的虛影站在磷火中，胸口插著那柄雙刃匕首，血是銀藍色的光屑。

她伸出手，掌心躺著一塊碎裂的銅號角：“真正的鑰匙，在我這里。”

阿吾與白棺，一左一右，同時向余照伸出手。

青銅書的書頁驟然停住，空白處浮現一行血字：

“兩把鑰匙，只能開一次門；門后，是世界，還是囚籠？”

余照的木鑰匙與阿吾的銅號角同時發出共鳴，幽藍與銀白的光交織，映得石室如晝。

白棺微笑：“選我，你得到名字；選她，你得到真相。”

阿吾的唇角溢出血絲，聲音微弱卻堅定：“真相，永遠比名字更重要。”

余照握緊兩把鑰匙，指縫間溢出的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

影子竟有兩道，一道隨木鑰匙幽藍，一道隨銅號角銀白，兩道影子在墻后互相撕咬。

石室開始崩塌，磷火化作火雨。

余照必須在光與影、名與真之間做出抉擇。

他抬腳，卻在落下前，聽見青銅書發出最后一聲嘆息：

“無論選哪一把，第三次圍獵的號角，都已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