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夢境。

遙遠，虛無，漂浮不定。

虛空中，夜楚寒感到有某種微弱的波浪在推動自己。

然而，四下并沒有出現任何光亮。

缺乏參照系，他無法確定自己正被推向哪里。

一會前，一會后，時而左，時而右。

與其說是波浪，不如說更像搖擺的柔網。

他的身體依然無法行動，但神識卻可以順利展開了。

他像蝙蝠一樣，向各個方向射出神識探測，卻收不到半點回波。

一切都那么遙遠，謐靜，安逸……

——“至少這夢境沒有明顯惡意。也許和金手指失蹤之謎有關？”

漸漸地，夜楚寒在夢境中再次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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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

夜楚寒還來不及回顧夢境含義，就發現秋秋不見了。

取而代之，案幾上多了幾只死蟲尸體。

——“鳥的……報恩？我套路它，它還如此待我……”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城中村租房時，曾喂過一只流浪母貓。雖然不過是些殘羹冷炙，那貓卻依然欣喜異常，時不時給他帶些死老鼠做回禮，后來更把剛生的一窩小貓也托付過來。

然而搬離城中村時，他聽說新房東的孩子想養幾只小貓玩玩，就把那母貓的孩子一箱誆走做了人情。他再也沒回過那城中村，因為他總怕會再見到那母貓，而自己無法交代……

——“唉……萬物皆有靈。鳥獸以真心待我，可我卻拿它們當予取予求的NPC……”

“啾——”

秋秋從屋頂破洞飛回，爪子里抓了兩只甲蟲。

“來……我很感謝你送我的禮物，但眼下，你的安全更重要。咱們修為都淺，如果宗門里的壞人打咱們主意，咱倆很難逃脫。所以你先藏起來，等我師父回來，有他關照就沒事了，你就……”

夜楚寒歪頭琢磨，一個念頭閃過腦際。

“對！你就藏在我師父那間正房的屋檐底下修煉。燈下黑最安全，沒人敢來我師父別院里，尤其在他房檐下鬧事。而且咱們離得近，神識也容易聯系。”

——“……等……你……”

秋秋傳來意念，便從洞口飛出去了。

夜楚寒趕忙揣上礦部送的靈核，回礦部辦事。

及至礦部，夜楚寒才知道，因為昨夜新弟子們第一次通宵挖礦，很多人累得吃不消，所以一向嚴苛的包旗開恩允許早課晚一個時辰。

夜楚寒想，蒙鐵牛也許還在睡覺，還是等他起來，打個招呼，再一起去礦部要人更好。

他不再著急，一邊運氣修煉，一邊溜溜達達地往男修舍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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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藥田時，夜楚寒猛聽得一聲低吼。

他扭頭一看，一幕似曾相識的神奇景象映入眼簾：

微紅的天際邊懸著一輪金燦的朝陽，下面是溪邊的沃土，都種著靈氣充盈的仙草。其間有一個練氣后期的男修，身穿破舊道袍，手握銹損符劍，向一猹獸發射冰錐。

此人是彌土，四靈根缺土，大齡練氣后期雜役學徒，也正是夜楚寒一定要找，一定要救的，他。

上輪，夜楚寒剛入宗門打雜時，便被分配到彌土這一組——雜役中的死亡之組。

這個組里，大部分都是靈根雜亂，修為不足，長期停滯在練氣后期，無法突破大境界的底層撲街修士。

宗門是什么地方？人吃人，連吃剩的渣滓都要收繳化材的煉獄。

對這些元壽將盡的底層弟子，宗門已經不會再給任何資源，卻還要讓他們做那些最苦最累的雜活。因為這類活，有資質的新人缺乏經驗和技能，往往干不好，也沒心氣干。

何不退休歸鄉養老？想得美！

練氣后期的遺骸，至少也是二、三品材料，怎么能允許這種資源葉落歸根，導致宗門資產流失呢？若被其他宗門揀去，那不是資敵？哪怕一撮骨渣，也得化在宗門的煉丹煉器爐里！

彌土當然知道自己的命運。實際上，他那時已經只有一年多可活了。但他依然認認真真地教導夜楚寒，關照和鼓勵這個新人，讓夜楚寒不要放棄信心。

彌土始終沒有放棄修仙理想，始終不忘突破至筑基。

他依然干最苦最累的活，期待在元壽將盡那一刻，能感動宗門給他憐憫。他不敢奢望筑基丹，只要能給他一顆清心丸，略微提升點心境也好。那是宗門對他的認可，對他的期待。

他知道這希望很渺茫。之前有那么多人，那么努力，依舊什么也沒有得到。可他覺得，只要自己拼命干到死，干得比那些人還多，總會有點感動上峰的機會。

他，終于幻滅。

夜楚寒永遠忘不了那一晚。

彌土即將壽盡道消的那一晚。

當時，蒙鐵牛已經故去近一年，任小小也失蹤半年多，夜楚寒剛覺醒回檔金手指，他很想挽救這個僅存的朋友。

他回了四十九次檔。

每一次，他都看到：

破爛的道服包裹著行將磨滅的孱軀；

幽暗的月光摩挲著尖瘦慘白的側臉；

凌亂的枯發斜掩著迷濁絕望的雙瞳。

隨后，夜楚寒四十九次破例，吐露自己有回檔金手指。

彌土笑了。他驚訝，他欣喜，他期許。

夜楚寒四十九次地擁抱彌土，為他梳好發髻；

夜楚寒四十九次地脫下道袍，給他披上扎緊；

夜楚寒四十九次地掏出丹藥，助他服用化勁；

夜楚寒四十九次地盤坐在側，傾盡全力護法。

可回檔得到了什么？

彌土四十九次靈根衰竭；

彌土四十九次被心魔吞噬；

彌土四十九次元神灰飛煙滅；

彌土四十九次遺下猙獰的殘容。

那不是回檔。

那是個永遠沒有人喊卡，漫無止境，殘酷泣血的長鏡頭，每一幀都在割裂夜楚寒的道心……

第五十次，夜楚寒再也忍受不住，徹底崩潰，跪下慟哭：

“哥！我對不起你！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

“我不怨你。我誰也不怨。感謝兄弟陪我最后一程。你一定會成功。”

在夜楚寒撕心裂肺的嚎啕中，彌土自滅元神，留下個永遠沒有人能解讀的淺笑……

隨著冰錐“撲哧”一聲刺入猹獸，夜楚寒的思緒終于回歸當下。

他就那樣望著彌土：望著他彎下腰，望著他拎起猹，望著他轉過身。

四目相觸。

夜楚寒心里已如江海般翻騰，死死忍住，沒有流淚。

彌土望向新人，笑了，一抹淺笑。

微風徐徐，滑過這個的衣擺，又繞上那個的飄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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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兩個癟犢子干嘛呢！不干活了！想吃罰了？”

——“這只能是姬無瑕。”

即便不用看，夜楚寒也知道這熟悉的罵聲來自誰，心里頓時變得鐵一般剛硬。

——“當年就沒少受你挑刺挨罰，多虧彌土拉扯，我才熬到覺醒金手指。如今我倆再續前緣，你小子還敢攪局？”

可夜楚寒是什么人？他不僅不會掛相，反而立刻陪著笑臉迎上去。這是個機會，是個能讓計劃順利推進的機會。

“俺說，師兄吶……”

“俺是掌門大師兄！不對，都被你帶歪了！我是掌門大師兄！你真是蠢得可以，現在還不認得我？要不是看你傻，非剝你幾層皮！”

彌土趕忙跑過來，替新人解圍。

“掌門大師兄，他新來，饒了他這次吧！”

“他用你討饒嗎？他可是吳長老的新徒，雖然是蠢雜毛，總比你有前途！你操心操心自己吧，快死的廢物！”

——“姬無瑕，每一個我珍重的人，你都要來搞一把。就連肥皂劇里的反派也沒你這么開篇直球作死的。你要再這樣下去，可能真的就快死了。”

夜楚寒心里頓時生出一念殺機，好在被立刻壓制住了，沒有從神識中釋放出來叫姬無瑕探到。

“掌門大師兄！俺昨天犯錯，把屋頂捅了，俺得找人修，俺看這大哥是干力氣活的好把式，借俺用兩天吧！”

“哈哈！聽說了，什么爆米花炸鍋，前所未聞！你修屋子我不管，可這田里沒人干活，你來替？”

夜楚寒早料到這出，趁姬無瑕訓斥彌土時，已經從袋囊里偷捏出三小塊靈核，此時立刻雙手奉上：

“俺懂吶！俺們村里叫木匠也要給錢。掌門大師兄，這夠租三天工不？”

“呵，倒還算有那么點土機靈。不過你這靈核……哦，對，礦部前日給你師父送過一次，你就偷拿出來這么亂用？”

“不敢啊！是師父給俺，讓俺買藥補腦花的！不過俺想，還是補窟窿要緊嘛！”

“哈哈哈！兩邊都是窟窿，倒也難為你個傻子還知道輕重緩急。得了，就三天吧！”

“千恩萬謝咱掌門大師兄吶！”

姬無瑕抄過靈核，施個地階云遁術迅速離去。

一直立在旁邊的彌土終于松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被夜楚寒搶了話。

“我知道彌大哥的壽元不足，最多只能再撐兩年。不過大哥別急，只要聽我的，我保大哥突破筑基。”

“首先，大哥不要再給他們干了，他們用死大哥也不會施舍清心丸，更別說筑基丹了。”

“還有，修完房子后，我想辦法讓大哥常駐吳長老別院干活。吳長老的秉性，彌大哥肯定知道，只要大哥踏實干，他是不吝惜獎勵的。”

“另外，我不傻。我只是因為一些緣故必須暫時裝傻。但對大哥，我不用裝也不能裝。彌大哥，請你相信我，我不是壞人。”

彌土已經被夜楚寒一通掏心窩子的輸出說愣了，手里的猹也驟然滑落。

“兄弟，你……”

“彌大哥，小弟夜楚寒，請受小弟一拜！”

“夜兄弟，你快起來！”

“大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我……唉，我剛才就感覺和你一見如故！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可……我現在還鬧不清楚……唉！就豁出去了！聽你的！”

夜楚寒起身時，終于忍不住淌下淚水，緊握彌土的手：

“彌大哥，你一定會成功的！”

“兄弟，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夜楚寒心里明白，這絕不是簡單的吉言，而是他“前世”欠下的冤債，也是“今世”必須兌現的諾言。

天邊，暖陽升起。金色的光芒籠罩著他們共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