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外歷縣第四中學的校門口，在吐出最后一波喧鬧的學生后，終于徹底安靜了下來。

一輛黑色的本田雅閣，在那個桑塔納還算體面車的年代，顯得格外扎眼。

它沒有熄火，只是靜靜地停在昏黃的路燈下。

車內，李建國那張常年不茍言笑的國字臉上，此刻卻掛著一抹怎么也壓不下去的弧度。

他手里捏著一張被翻看得起了毛邊的成績單，那眼神，比他當年看提拔文件時還要炙熱。

“老李，你再看，那紙都快被你看穿了！”

副駕駛上，一個穿著得體，氣質溫婉的中年女人嗔怪道。

她正是李浩的母親，在交警隊工作的王麗。

她嘴上說著埋怨的話，可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憂慮的眼睛里，此刻卻盛滿了笑意，像兩汪被月光照亮的春水，波光粼粼。

“看不夠，這輩子都看不夠！”李建國哈哈一笑，那笑聲洪亮，震得車窗都仿佛在嗡嗡作響。

他把成績單遞給妻子，指著上面那幾個用紅筆圈出來的數字，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驕傲：“你看看，你再看看！咱們兒子，語文69，數學62！都及格了！還有物理化學，雖然沒及格，可也快到五十了！一個月！就一個月啊！”

王麗接過那張紙，指尖輕輕撫過‘李浩’兩個字，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紅。

曾幾何時，兒子的成績單是這個家里最不愿被提及的禁忌。

他們夫妻倆，一個是公安系統的不大不小的領導，一個在交警隊的內勤工作，算是在外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可一回到家。

一說起兒子那常年徘徊在二三十分的成績，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連在單位跟同事聊天，都刻意避開孩子的教育問題。

那種感覺是真的有種深入骨髓的憋屈和無力。

他們甚至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等兒子初中畢業，就把他塞進部隊，或者送去高中蹭個學籍，想辦法讓他有個大學畢業證，找機會有個未來。

但因為學歷問題估計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誰能想到，就在他們快要徹底放棄的時候，一道光，就這么毫無征兆地，照進了這片絕望的黑暗里。

這道光就叫張謙！

“我今天下午，特意給他們班教數學的老李打了個電話。”

王麗感慨的說道：“老李在電話里把這個張老師夸得喲，就跟個神仙下凡似的。說不光是咱們家浩子，整個九班，現在那學習風氣，比他們重點班都差不了多少！”

“那可不！”

李建國一拍大腿道：“我這幾天也找人打聽了。這個張謙老師，了不得！京大的高材生，全國第一批的985畢業生！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省里組織部都給他留了位置，市里更是許諾了副處級待遇讓他挑，結果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回了咱們外歷縣，就為了報效家鄉！”

他越說越激動。

甚至是臉上都泛起一層敬佩的紅光：“這叫什么？這叫赤子之心！這叫家國情懷！這種有本事、有覺悟的年輕人，現在打著燈籠都難找！咱們兒子能碰上這樣的老師，那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李建國是軍人出身，雖說退伍分配工作以后也不免沾染了一些油滑。

但本質上還是崇尚這種精神的。

“可不是嘛。”

王麗也感慨的連連點頭。

她順便將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往后座上又推了推，里面是一條上好的中華煙和兩瓶茅臺酒：“所以今天，咱們必須得把張老師請出來，好好地，鄭重地感謝人家！”

“對！必須請！”李建國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問題不是小事。

要知道。

就算是他的直屬領導，這種送禮的待遇，除了少部分要緊的時候才會這樣送。

平常，頂多吃個飯互相給個面子就罷了！

這可是大領導的標配！

‘叮鈴鈴——’

就在這時，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

校門口那扇緊閉的鐵門緩緩打開，李浩背著書包，和幾個同學勾肩搭背地走了出來，臉上雖然還帶著幾分屬于少年的桀驁，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浮躁與戾氣，卻已然消散了大半。

“爸，媽？你們怎么來了？”看到那輛熟悉的雅閣，李浩有些驚訝。

“接你，順便請你們張老師吃個飯。”李建國推開車門，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

李浩一聽，臉上竟露出一絲與有榮焉的驕傲：“行啊！我們張老師，那可是真牛逼！你們是不知道，現在我們班……”

他正準備滔滔不絕地吹噓一番，卻被王麗打斷了：“行了行了，先上車。你給張老師打個電話，問問他下課了沒，我們就在校門口等他。”

李浩撇了撇嘴，還是聽話地上了車，拿出他那個小靈通，撥通了張謙辦公室的座機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卻無人接聽。

“沒人接啊。”李浩有些納悶：“我們張老師一般不這樣啊。”

“可能還在忙吧。”李建國皺了皺眉，沉吟片刻，做了個決定：“不等了，咱們直接進去找！拿出點誠意來！”

說著，他便帶著妻子，拎著禮品盒，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校門。

門衛室的大爺認識李建國的車，也沒攔著，只是探出頭，好奇地看了一眼。

夜色下的校園，空曠而安靜。

他們徑直上了三樓，找到了初三語文組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卻空無一人。

桌上，張謙的位置收拾得干干凈凈，只有一個半舊的搪瓷茶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人呢？”王麗有些失望。

“我去找人問問。”李建國也不氣餒，轉身就下了樓。

不一會兒，他就從門衛大爺那里問到了消息，走上來時，臉上是掩不住的遺憾：“問清楚了，張老師回老家了。這個周末學校放假，他周五傍晚就走了。”

“回老家了？”王麗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咱們這……不是白跑一趟？”

“那怎么能是白跑？”

李建國擺了擺手，目光掃過這間簡陋的辦公室，眼神里卻滿是敬意：“這說明張老師孝順，心里惦記著家里。這更好！不行咱們周六周天的時候過去一趟，親自去他家里一趟！這顯得不是誠意更足嗎？”

“也是。”王麗也贊同的點點頭。

至于張謙家里住在哪，對于他們這兩人來說，查起來那簡直是太簡單了。

如今可還沒有管理那么嚴格呢。

兩人帶著幾分遺憾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走到樓梯口時，王麗的腳步卻忽然一頓。

她無意間往樓下一瞥，正好看見一道纖細窈窕的身影，從另一棟宿舍樓里走了出來。

那是個穿著米白色毛衣的年輕女孩，長發披肩，氣質清冷，在夜色中，像一朵悄然綻放的月下曇花。

雖然只是一個側臉，一個匆匆而過的背影，王麗卻覺得無比眼熟。

她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怎么了？”李建國見她神色有異，關切地問道。

“我……我好像看到個人。”王麗的眉頭緊緊蹙起。

“誰？”李建國問。

王麗抿了抿嘴，眼神里是濃濃的疑惑與不確定：“就剛才樓下那個姑娘，我怎么瞅著……那么像市里林副市長家的千金呢？”

“林副市長？”

李建國一愣，隨即失笑：“你看錯了吧？人家那是市領導的千金，從小嬌生慣養的，怎么可能跑到咱們這小縣城的中學里來？還住這種破宿舍樓？而且林副市長可是常務副市長，分管教育局，連教育局長都要給他匯報工作，你想想可能嗎？”

“可……可我去年去市里開婦聯的會，遠遠見過一次，那身段，那氣質，錯不了……”

王麗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我聽說，林副市長家那閨女，當年高考就想考京大，后來差了幾分，才去了省里的師范……你說，這事會不會太巧了？”

李建國聞言，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斂了。

他順著妻子的目光望去，樓下早已空無一人。

他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應該不會，可能是長得像吧。別想了，一個中學老師而已，跟咱們沒關系。咱們現在，最要緊的，是跟那位張謙老師，把關系搞好！”

王麗點了點頭，沒再多言，但心里那份疑云卻怎么也揮之不去。

她跟著丈夫走出校門，坐回那輛黑色的雅閣里。

車子發動，匯入夜色。

透過后視鏡，她看著那棟在夜色中顯得有些陳舊的教學樓，心中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那個被所有人當成寶的京大高材生張謙，和這個疑似市領導千金的神秘女老師……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么故事？

一個京大畢業的第一批985畢業的優秀畢業生，突然就來到了這名不見經傳的縣四中。

疑似市領導的閨女也來到了這個縣四中。

“莫非……”王麗的腦袋都宕機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