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魃燼滅后三日,京城,天師府。
“話說葉家那位年輕的天師,接下那項任務至今,已然過去半月有余,然而時至今日,卻仍舊杳無音信,宛如石沉大海一般,莫非已經…”
一名年輕捉妖師輕聲嘀咕。
“唉,你可別瞎操心了,那可是天師,還是最年輕的一位,你以為是你啊!”
另一位彪悍的捉妖師猛地灌下一口烈酒,打斷年輕捉妖師的話。
“可是,就我打聽到的消息,那山頭封印著的,可是赤魃啊!”
“噗!”
剛入喉的烈酒又猛地被吐了出來,要不是年輕捉妖師閃得快,那俊臉就遭殃了。
彪悍捉妖師的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仿佛那毀天滅地的魔君赤魃就站在面前。
“誒,我還聽說,那山頭封印的赤魃,是五年前葉,江,蘇三位當時天師級別的捉妖師聯手,還借助祖師爺的貔貅印才將那赤魃徹底封印來著。”
年輕捉妖師見面前的壯漢手都在發抖,心中升起莫名的喜悅,繼續說道。
彪悍捉妖師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只不過那端著酒杯的手,還在輕微的顫抖。
“咳咳…那個,吉人自有天相,咱們…還是接著喝吧…”
說完,又顫巍巍地給自己倒滿一杯烈酒。
在這月明星稀的夜晚,天師府,內堂。一位年近不惑的漢子,正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手中緊握著白玉酒杯。他凝視著窗外那輪高懸于天際的明月,心中涌起無盡的憂慮和煩悶。仰頭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烈酒入喉,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灼燒感,但這絲毫未能減輕他內心的不安。
他的腰間,懸掛著一塊天師牌,牌上用篆體刻著一個“江”字。濃郁的靈氣在紋路上緩緩流動,在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淡淡的流光。
“鳴楓,師伯相信你,一定可以安全回來。”
他的聲音低沉,卻透著無與倫比的信心。
“百年難出一位的少年天師,絕不會隕落于此”。
此時,一座位于天師府南側的酒樓“逍遙閣”三樓上房一間沒有火光的房間。
月光穿過敞開的窗口,照射在軟席上盤坐的少年腿間。
他的年紀與葉鳴楓相仿,身著純白的道袍,那俊朗的面容此刻隱沒于黑暗中,但隱約能看見那清秀無比的臉,足以令萬千少女動心。他雙目緊閉,周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那對烏黑的劍眉透露出淡淡的陰鷙,和傲然于世的輕狂。
腰間一塊刻著篆體“葉”的玄鐵銘牌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光,不過并不是天師牌,沒有那浩瀚純正的靈氣縈繞,只是一塊普通的銘牌,但雕刻的精細程度足以看出刻師有著深厚的功底。
一陣微風吹過,一道漆黑苗條的身影仿佛乘風而來,以極其柔軟的身姿鉆入這扇窗口,落地竟沒有任何聲響,只帶來一陣淡淡的血腥氣和奇異的花香。
玄漪穿著貼身的黑色皮甲,皮甲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身材,引人遐想。綠色貓瞳在看到席上閉目的少年時微微擴張,帶著絕對的虔誠以及傾慕。
身后那長長的黑色貓尾興奮地晃動著,她素白的手中持著一柄陰槐木劍以及一個包裝考究,無比精致的食盒。
“主人。”
朱唇輕啟,帶著天然的嫵媚以及發自內心的敬畏。
將食盒輕輕放在地上,雙膝一曲,輕輕跪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雙手捧著陰槐木劍,十分尊敬地舉過頭頂呈在少年的身前。
“奴下…未能拿到那狐貍的妖丹”
她小心翼翼地說
“哦?被九雷天火重傷的妖狐,你也拿不下?”
少年開口,語氣冰冷如霜,沒有一絲感情。
“并…并非奴下故意放走她,是因為…因為…”
玄漪似乎帶上了哭腔,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為何?”
那少年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冰冷,不帶任何感情。
“因為,那姓葉的少年天師救了她,奴下用您的陰槐木劍召喚了尸潮,甚至…”
她頓了頓,仿佛還有一絲后怕:“甚至私下破開了那山頭封印的赤魃…”
聽到姓葉的少年天師時,少年隱于袖袍下的雙手緊緊握成拳,當玄漪說出她私下放出了赤魃時,他緊閉的雙眸瞬間睜開。
那竟是一雙赤藍的異色雙瞳,在黑暗中散發出陰冷的淡淡的幽光。
那雙異瞳,死死地盯著下方那匍匐在地,額頭幾乎觸及冰涼地板,身軀止不住顫抖的玄漪身上。
在被少年異瞳注視的瞬間,一陣刺骨的惡寒從后頸迅速蔓延至全身,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在那雙異瞳的注視下,玄漪感覺渾身的妖血仿佛瞬間逆流,體內妖丹如同要碎裂一般,妖力在經脈中亂竄,頓時雙目充血,“哇”的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大片干凈的地板。
那持劍的雙手也支持不住,“咣當”一聲,木劍掉落,雙手猛地撐住地,身體已經從顫抖轉變為劇烈的抽搐,但她依舊跪坐著,雙手死死撐住地面,又是一口鮮血涌出。
“主…饒…命”
用盡全身力氣,從牙間擠出三個模糊不清的字節。
異瞳輕闔,那巨大的恐怖威壓陡然消失。
玄漪再也支持不住,側倒在地面瘋狂喘息著,身體還在一陣陣抽搐,綠色的貓瞳擴散開來。
“你可知你犯下了何等罪孽,赤魃再臨,若讓它離開那山頭,天下又將生靈涂炭。”
雖然是悲天憫人的說辭,但少年的語氣竟帶著淡淡地,極難察覺的笑意。
緩了片刻,玄漪的身體才漸漸恢復知覺,艱難的支撐起身體,再次恭敬的跪伏在少年面前。
“主…主人,玄漪只是一時心急,辦了糊涂事,好在…”
她停頓了一下,悄悄抬起眼眸看了一眼那少年。
少年雙目緊閉,臉色淡然,沒有反應,仿佛只是在等待她的后文。
看到少年沒有怪罪的意思,玄漪深吸一口氣,接著道:“好在那姓葉的…小子,已經將赤魃斬滅。
她的聲音漸漸變低。
死寂。
玄漪只能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就當她左思右想想好一個合適的措辭打算再次開口時,少年的嘴唇動了動,一聲輕笑,帶著莫名的嘲弄,以及一絲隱藏不住的妒意。
“好啊,不愧是天師府最年輕的天師,竟然可以獨自斬殺千年尸王,小師弟,你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
少年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可玄漪注意不到,他已經咬緊了牙關,仿佛要將皓齒碾碎一般。
注意到主人的氣息開始波動,玄漪心中慌了片刻,余光瞥見自己帶來的那精致的禮盒,立刻伸手將其抓來,恭恭敬敬地呈上給少年。
“主人,請在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一定會把那狐貍的妖丹取來,獻上。”
少年的眼眸再次睜開,但沒有了之前攝魂的光華,但赤藍雙色依舊明顯。
他輕輕抬起那纖長,骨節分明的手,解開食盒精致的包裝,盒子里是許多玲瓏小巧的糕點。
沒了覆蓋,糕點的氣息溢散出來,不一會兒,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香甜的氣味。
少年的眉頭輕輕挑了挑,伸手捻了一塊,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立刻占據整個口腔,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
玄漪雖然看不清主人的表情,但感受到他的氣息變得柔和,心中生出一絲淡淡的喜悅,跪著向前挪了挪,柔聲道:“葉郎,這是我特地為你買的“闔香屋”的精致糕點,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甜食。”
聽到玄漪的話,少年笑了笑,與剛剛的冰冷無情判若兩人。
他慢慢伸出手,輕輕捏住玄漪的下巴,玄漪順著他的力道抬起頭,白皙纖長的脖頸在月光照耀下更顯得誘人。
“你剛剛,叫我什么”?
少年輕輕開口,帶著一絲戲謔。
玄漪看著少年的異瞳,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恐怖威懾,感受到那輕輕捏住自己下巴的手,綠色的貓瞳因為心中的喜悅而擴張,尾巴也在身后下意識歡快的晃蕩。
“葉郎。”
她再次重復剛剛的稱呼,語氣更加輕柔,如同羽毛撥弄心尖。
然而,少年的笑容慢慢收斂,再次變得冷漠,疏離,毫無感情。
“啪”
食盒被少年伸手拍落,小巧的糕點滾落一地,有的沾上了玄漪吐出的鮮血。
貓瞳驟縮成一條細線,她不明白少年為何要如此。
“葉…啊!”
剛開口,那只捏住下巴的手陡然用力,指甲刺入她細嫩的皮肉,突然的刺痛讓她下意識叫出聲。
鮮血順著白皙的下巴緩緩流下,染紅了他的手指。
“我何時允許你改變對我的稱呼,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嗎?”
少年的聲音帶著怒意,手上的力道再加重了幾分。
“不…不是的…主人…奴下絕沒有僭越的意思”。
作為一只修煉了七百余年的妖怪,被人類如此對待,玄漪非但沒有一絲怒意,反而更加低下地解釋,眼中泛起淚光,下巴傳來的刺痛已經不重要了,她只希望主人不要誤會她的忠心。
那少年見她如此,心中并沒有一絲不忍與憐憫,但還是慢慢松開手,拾起桌上的手帕,極其用力地擦凈手上的血跡。
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淚水與血水混合著叢臉上流淌而下,變成“花貓”的玄漪,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快感,嘴角揚起,語氣忽然變得柔和,道:“玄漪,我已經看出來你對我的真心,剛剛只是在試探你,不要害怕。”
真的嗎,他真的徹底相信我了嗎?
此刻,玄漪的心里又升起一絲甜蜜的感覺,疼痛早已遠去。
試探著朝他靠近兩步,少年嘴角的弧度依舊。
她猛地撲入他的懷里。
少年沒有推開她,只是收緊了雙臂,將她死死的箍在懷里。
玄漪并沒有注意他的力道,臉頰緊貼他的胸襟,淚水與血水頓時染臟了少年雪白的道袍。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不過轉瞬即逝,他將玄漪抱的更緊些,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但是,他那黑暗中的面容,依舊冰冷無情,仿佛懷中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玩偶。
玄漪在他懷里止不住的顫抖,帶著哭腔道:“玄漪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一定要相信玄漪啊,玄漪…一定會完成主人的心愿,將那妖狐的妖丹,完完整整地呈上!”
“好,很好,我相信你,我家的小貓一定能辦到”。
少年輕聲道。
松開一只緊箍玄漪腰間的手,一下一下,毫無感情地撫摸她的后背。
玄漪將身體更多地埋入他的懷中。
皓月當空,透過這窗口,注視著這緊緊相擁的兩人,一個在月光下熾熱如火,一個在黑暗中冰冷如霜,一朵薄云遮住月華,仿佛不忍再讓這純凈的月,看到那可笑的羈絆。
白璃霜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來后,四周是熟悉的環境,還是那個山洞,熟悉的布置,身下是那熟悉的干草堆。沒有尸骸殘余,沒有冰雪的痕跡,這山洞,竟讓她心里莫名產生一絲安定。
這時,葉鳴楓從外面回來,站在洞口,明媚的陽光在洞內投下他的影子,他的臉上,是更加明媚的笑。
“呀!笨狐貍你終于醒了。”
還是那熟悉的清朗的聲音,只是此刻,這聲音讓她的心,莫名的悸動。
如同一縷赤焰,融化了千年玄冰。
“我…睡了多久”
白璃霜緩緩開口,語氣依舊帶著點傲然,只是還夾雜著,誰也察覺不到的…羞赧。
“誒呀,我算算啊。”
葉鳴楓微微踉蹌地走到她面前,伸出五根手指在她冰藍的眼前晃晃。
“笨狐貍,你整整睡了五天五夜,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把這山間所有用的著的靈藥全翻完了,你要是還不醒,我都打算把你埋了。”
他的語氣依舊清朗跳脫。
“可惜,沒有合適的工具剝皮做圍脖”。
葉鳴楓嘆了口氣。
白璃霜瞪了他一眼,但并沒有說什么。
此時,一陣烤番薯的焦香狂暴地沖進白璃霜的鼻腔,腹中的饑餓感隨著她的蘇醒逐漸霸占了全部感官。
她的喉頭下意識地動了動,被葉鳴楓敏銳地捕捉到。
他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狡黠的笑,伸出手,攤開手掌,掌心里是兩只…額…
田鼠!還是活的,“吱吱”叫的那種。
“餓了吧,快吃快吃,新鮮著呢,可讓我好找,你看我對你多好,沒有兩條街的糖葫蘆,這恩情你可還不完。”
“你”!
白璃霜瞬間怒發沖冠,不顧虛弱,一巴掌狠狠拍向葉鳴楓手中的還在“吱吱”叫的田鼠。
葉鳴楓敏捷的跳開,不料牽扯到腳踝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但立刻又憋不住哈哈大笑。
“葉,鳴,楓!”
白璃霜徹底炸毛,周身寒意迸發,似乎要將萬物凍結。
然而,不等她發作,葉鳴楓不知何時拿起烤的焦黃的番薯,迅速塞到她的嘴里。
“唔……”
唇齒間傳來的溫熱與香甜立刻將饑餓連同剛剛生起的即將爆發的怒意驅散。
甜!
白璃霜斜了一眼趴在地上哈哈大笑的葉鳴楓,扭過頭,慢慢地品嘗這難得的溫暖,心中那塊千年寒冰,正在番薯的香甜下,以及剛剛葉鳴楓那五根骨節分明的手指的晃蕩下,一點點快速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