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渴凍餒事皆小，褲襠干否即太平——莫論鬼城與金鑾，他日飽飯安眠賽封禪！”

天旋地轉。

樊安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滾筒洗衣機，還是塞滿了石頭的、以最大功率狂飆的那種。冰冷，窒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嗆進肺里的水爭先恐后地撕扯著他的意識。他最后的記憶，是公司那破上市慶功宴上，自己借著上頭勁兒，想對著窗邊那輪被霧霾遮得跟咸鴨蛋似的月亮，吟兩句“舉杯邀明月”，結果腳下一滑……再然后就是這要命的離心力滾筒體驗了。

“操！”一個憋屈又憤怒的念頭在混沌中炸開，“996沒猝死，拍馬屁拍到下水道了？甲方爸爸救命…啊呸呸呸！”

“嘩啦——！”

巨大的力量把他狠狠摜了出去。樊安像條死魚一樣砸在什么東西上，又軟又涼，還帶著一股濃烈的……泥土腥氣？咸腥味比老板畫的大餅還沖。

他劇烈地咳嗽著，嘔出幾口渾濁的江水。眼前金星亂冒，好半天才聚焦。

湛藍？不是那該死的霧霾灰？空氣…空氣特么的怎么如此清甜？還帶著草木的香氣？

他茫然地轉動眼球。

左邊，一條蒼黃渾濁、裹挾著萬鈞泥沙之勢的大江，浩浩湯湯奔流而下（長江）。右邊，一條水色略清，但流速同樣奔涌的河流，狠狠撞入那大江的懷抱，激起陣陣旋渦白沫（烏江）。而他自己，正狼狽不堪地趴在一個小小的河灘彎流邊，半個身子還浸在刺骨的冷水里。

遠處，兩岸是連綿起伏的蒼翠山巒，郁郁蔥蔥，低矮處有開墾的梯田。近處河灘上，稀稀拉拉長著幾叢紅柳和蘆葦，一只白色的水鳥歪著頭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這是哪來的智障”的疑惑。

“鳥哥，看…看個錘子看！”樊安想吼，嗓子卻嘶啞得像破鑼。

他試圖撐起身子，只覺得渾身骨頭像是被拆卸重組了一遍，疼得他齜牙咧嘴。低頭一看——好家伙！一身破爛的青灰色麻布袍子，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粘著黑泥巴水草，腳上蹬著一雙快散架的破草鞋。別說手機錢包車鑰匙了，連他那身用來在慶功宴上裝人樣的名牌西裝都不知道丟哪個時空去了。

“穿越了？”樊安腦子里蹦出這個詞兒，隨即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火辣辣地疼，“靠！網文誠不欺我！真穿了！”

驚喜？激動？爭霸天下的雄心壯志？不存在的！樊安現在只感到無比絕望，外加想把策劃這場集體穿越的主謀（不管是老天爺還是啥玩意兒）摁在鍵盤上摩擦一萬遍。

“我卡里還沒還完的房貸怎么辦？”他哭喪著臉，“公司那傻X總監肯定覺得我卷款潛逃了！我特么剛買的VR眼鏡啊！還有我剛點了確認送達的黃燜雞米飯外賣……”他越想越虧，越想越氣，恨不得再跳回江里看看能不能反向穿回去。

就在他自怨自艾、琢磨著要不要在這蠻荒之地重操就業給人寫PPT賺錢時，一陣極其不文雅的“咕嚕”聲從他的腹部傳來，伴隨著一陣熟悉的、深入靈魂的灼燒感——餓的！那種從胃里反芻上來的酸水，比他被老板強塞的PPT需求還要頂心頂肺。

“得，回爐重造前，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樊安一骨碌爬起來，完全不顧形象地在泥濘的河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活像只落湯的土狗在尋找垃圾堆。目光在蘆葦叢和水邊亂石灘上瘋狂掃描。

“小魚小蝦…沒有！”

“貝類…有殼的都死哪兒去了？”

“野菜？這是啥草…能吃嗎？吃了不會躺板板吧？”

餓火攻心加上穿越的眩暈感，讓樊安眼前發花。終于，他在一片泥灘邊緣，看到一小片沾著淤泥、綠油油的植物葉子，有點眼熟？湊近了，聞到一股特殊的清香氣味。

“嚯！這不是榨菜原材料——青菜頭（芥菜疙瘩，涪陵榨菜前身，明代已有種植和腌制歷史）的葉子嗎？大戶啊！”樊安眼睛一亮，餓虎撲食般沖過去，也不管泥不泥了，揪下一片相對干凈的葉子就往嘴里塞。

嚼了兩口。

“呸呸呸！”一股濃郁的辛辣苦味直沖天靈蓋，“生的……老子要熟的！要豆瓣醬！要辣椒油！要鹽巴！”

饑餓感、陌生的環境、冰涼的濕衣服、還有嘴里這惡心的生葉子的味道匯聚在一起，樊安悲從中來。他跌坐在地，仰頭對著那片洗過一樣湛藍的天空，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凄厲的控訴：

“老天爺！沒這么玩人的！我樊安就是個想摸摸魚、混口飯的社畜！你不讓我混現代，至少給個新手村新手禮包吧？穿越成個吃生葉子的小農奴？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還有……還有醫保嗎？！社保斷繳了啊大哥！”

聲音在空曠的河灘和兩江奔流中顯得格外渺小又凄涼。

話音剛落，一陣寒風從江面上吹來，裹著水汽，結結實實地拍在樊安濕透的身上。

“阿嚏！阿嚏！阿嚏！”

樊安連打三個巨大無比的噴嚏，鼻涕眼淚橫流，蜷縮著抱緊自己。

“冷…冷死爹了……要啥禮包，給床…被子也行啊……”

他正瑟瑟發抖，詛咒著這坑爹的穿越命運時，耳朵里傳來一陣隱約的、極富地方特色的號子聲和槳板拍水聲。

“哦嗬嗬嗬——加把勁嘞！”

“浪花跳嘿，過險灘嘍！”

“龜陵老碼頭嘞，就在前頭嘿——！”

樊安循聲望去，只見渾濁的長江主航道上，一條粗笨的木船正逆流而上，艱難地打著斜靠近河灘這側。船頭立著一個精壯的漢子，皮膚黝黑，光著膀子，僅穿一條褲衩，露出結實的肌肉，正揮汗如雨地指揮著船工們奮力劃槳撐篙。船上還壘著些粗布袋子和竹簍。

“喂——！”樊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使出吃奶的勁兒蹦跳著揮手大喊，“船老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拉兄弟一把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連方言都逼出來了：“老兄！搭個順風船撒！落難人！救個命唷！”

那船頭的漢子似乎聽見了，瞇著眼往這邊瞅了瞅。待看清河灘上這個衣衫襤褸、渾身黑泥、狀似瘋子還跳著腳喊救命的家伙時，眉頭緊鎖，臉上露出一絲顯而易見的警惕和……嫌棄？

船上水手們也紛紛探頭，交頭接耳。有人咧嘴笑了：“喲？龜陵鬼灘邊上啥時候長了個叫花精？”

另一個搖頭：“怕是哪處寨子跑出來的二傻子？惹了事被丟江里的？”

船老大用粗獷的巴渝口音吼道：“后頭的！莫管閑事！水鬼討替身都這德行！趕緊過灘！去豐都城卸貨要緊！遲了讓巡檢司的人逮著，又脫一層皮！”

說完，他扭過頭去，不再看樊安這邊。木船在號子聲中猛地加速，貼著江邊險灘，艱難地擠了過去，留給樊安一個無情的船屁股和翻滾的黃浪。

“……”樊安舉著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凝固在泥巴糊滿的臉上。

江風凜冽，吹得他瑟瑟發抖。胃里的餓火和心里的憋屈、絕望交織燃燒。他看了看手里那片嚼了一半的、綠得發亮的生青菜葉子，又抬頭望了望那條駛向豐都鬼城的木船，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濕透滴水的破布麻衣和那深不見底的滔滔江水。

“草（一種植物）……”樊安一屁股坐回冰冷的泥灘，把手里那片綠葉子狠狠地砸進泥水里，濺起一溜泥點。

他長長地、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充滿了來自21世紀的文明人被扔進原始社會后深刻的疲憊與頓悟：

“社畜？地主？”

“算逑！”

“躺平！先得整條干褲子穿！”

“天塌下來，也得等老子曬干褲衩再說！”

“誰愛當救世主誰當去！我，樊安，”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河灘鄭重宣布，“此生的目標——當個太平犬！吃飽！穿暖！曬太陽！最好還能時不時整兩口小酒！”

即此，一個雄心勃勃（咸魚翻身）的外來人，在龜陵鬼灘旁冰冷的泥沼里，伴著兩江合流那亙古不變卻無人傾聽的咆哮，和半片苦澀的生榨菜葉子，正式從“褲襠濕冷”這個極其接地氣的需求，悲憤而滑稽地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