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州學。
揚州本是文華薈萃之地,州學更是人才集中之所,此處出入要么是州學先生,要么是州學學子,那是真正的往來無白丁。
這大宋州學雖各地有差異,但大致都是仿照太學體制而來。
韓明遠是州學的常客,年輕的時候,他也是這州學的學生,只不過如今的揚州州學已不是當年他就讀的那一所。
這座揚州州學設施嶄新,因是慶歷四年新建的。原本的揚州州學最初建在長樂坊,位于城的西南角,前幾年才遷到了城東門內。
此時恰好放學,意氣風發的學生成群結隊,相互辯論,相互嬉戲,也有著急跑去食齋吃飯的。
韓明遠臉上頗有懷念之色。
他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當年也是這般,單純而熱血,心里懷著雄心壯志,只是未曾想,竟蹉跎半生而無半點成就!
“啟瞻!啟瞻!”
韓明遠猛地從回憶中醒來,見一位州學教授正與他揮手。
韓明遠頓時笑了,與那教授拱手道:“景煥兄,別來無恙。”
山瑞華快步走來,熟稔地一巴掌拍在韓明遠肩上,笑道:“難得來一次,走,今日我請你飲酒!”
韓明遠咧嘴一笑,笑得頗為意氣風發,仿佛回到了昔日與山瑞華等人一同上學的日子。
那時讀書任務雖重,他們卻時不時偷偷溜出去喝酒。
如今出了州學,山珍海味吃了個遍,卻依然懷念當學生時偷偷吃的簡陋食物。
大約便是所謂的“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吧。
不過今日聊發少年狂,韓明遠忽而有了興致,笑道:“走走走,喝酒去!”
但少年時可以放肆,到了這年紀,卻再放肆不得。
下午山瑞華還有課,中午只能在食堂吃飯。老友相逢,有些話不便當眾說,兩人打了飯便回山瑞華的住處。
州學給教授的待遇頗好,配有單獨的小院,因此兩人聊天也無拘無束。
山瑞華道:“啟瞻,你在孟家雅集園那邊還習慣嗎?”
韓明遠笑道:“沒什么不習慣的,挺好。還得感謝景煥你的推薦,不然這等美差哪輪得到我。”
山瑞華一笑,道:“習慣就好。這孟家雅集園辦了好些年,一直沒什么起色,若不是年年靠潤筆費拉人頭,哪有人愿意去。
不過有你主持,想必很快便能聞名整個揚州。”
韓明遠苦笑道:“哪有那么簡單。想運營好一個雅集園,沒有數年功夫一點點積累,很難出成績。
尤其是孟家,在文壇既沒人脈,又不算真正的豪商巨賈,想從中脫穎而出……難!”
山瑞華點點頭道:“那就得靠你發揮聰明才智了。揚州雅集園何止百千,有點錢財的富人都想出頭,哪有那么容易。
你也不用太有壓力,孟修是個明事理的人,既然請了你主持,想必不會過于急功近利。”
韓明遠點頭道:“盡力吧。若非為了碎銀幾兩,我也不愿做這等事。”
山瑞華默然點頭,心里不太好受。當年韓明遠在他們幾個好友中最為出色,最有希望考中進士,可幾十年過去,竟淪落至此,實在令人唏噓。
韓明遠自然懂好友的心思,強顏歡笑道:“初三的雅集你可別忘了,到時候得帶人去給我捧捧場,也挑挑毛病。
說來有趣,這次在孟家雅集園,我還真發現了個有趣的孩子。”
山瑞華哦了一聲,詫異道:“孟家那幾個大點的公子?我記得都沒什么出息,一個個讀書不成,要么頑劣,要么愚鈍,難不成是小些的出了頭?”
韓明遠搖頭道:“景煥你還記得花魁云杉嗎?”
“云杉?”山瑞華有些茫然。
韓明遠提醒道:“二十年前,紅袖招的云杉!”
“她呀!”山瑞華一拍大腿,笑道:“記得記得!當年艷名壓揚州,聽說那會兒汴京流行一句詩,‘煙花三月下揚州’,下揚州做什么?自然是上紅袖招看云杉嘛!”
兩人都笑了起來。
韓明遠道:“那云杉后來從良,嫁給了孟家四公子孟平。”
山瑞華一驚,道:“孟平?那小子還有這艷福!這事兒我倒不知。”
韓明遠笑道:“你去汴京都多少年了,回來也沒多久,而且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當年有個花魁叫云杉。”
山瑞華苦笑搖頭,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現在的人只知道蘇綰卿、柳疏影、沈玉簟、秦月眉、楚綰珠、蘇錦書之流,嘿嘿,哪有當年的云杉驚艷。”
韓明遠沉默片刻,道:“景煥兄還是像當年一樣風流,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得,你回來才三個月,竟都知道了。”
山瑞華嘿嘿一笑,道:“這不是剛回來嘛,昔日同窗都來邀我喝酒,應酬而已,你懂的。
你別誤會,我去也只是單純敘舊,絕沒別的意思。”
韓明遠看著山瑞華眉梢帶笑,明顯有些心旌蕩漾,自然不信是“單純敘舊”,卻也不必拆穿,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
韓明遠笑道:“我說的那個有趣的年輕人,便是云杉與孟平的兒子,叫孟澤。長相清雅,和當年的云杉有八九分相似。”
山瑞華哎呦一聲,道:“八九分相似?那這小伙子長得可極俊了,還真挺有意思。”
韓明遠頓時苦笑:“景煥兄你在想什么啊!我可沒有那些怪癖!”
山瑞華嘿嘿一笑:“巧了,我還真有這種怪癖。”
韓明遠忍不住噴飯,大笑道:“景煥兄,你還是這么促狹!”
山瑞華也大笑起來。
笑聲稍歇,山瑞華道:“這小伙子有何特別之處?”
韓明遠便講了孟澤的處境,重點說他對茶盞的見解和出手布局雅集園的事。
韓明遠對古玩了解不多,說得比較簡略;但講到布局雅集園,卻是他的專長,說得頗為詳細,還加入了自己的諸多理解,聽得山瑞華入了神。
說完后,山瑞華還真生出了興致,道:“照你這么說,這孩子可比孟府那些嫡出公子強多了。怎么,你是想看在當年云杉的面子上,扶他一把?”
韓明遠輕笑道:“當年咱們是什么身份?不過是在臺下遠遠看了一眼,哪有什么交情。
而且,這乃是孟家自己內部的事情,嫡庶之事過于敏感,我一個外人怎好插手?
我用這孩子,只因他確實能幫上我。
云杉估計教了他不少東西,對雅集之事頗為內行,我想看看能不能借他之力把孟家雅集園辦好些,也不辜負你的推薦。”
山瑞華擺擺手,笑道:“你不用太在意雅集的事,不過是權宜之計。
辦得好最好,辦不好,孟修難道還敢給我臉色看?
所以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先在孟家雅集園領份薪俸養家。等我在揚州站穩腳跟,到時候你便來跟著我。”
韓明遠聞言眼睛一亮:“怎么,景煥你有什么打算?”
山瑞華笑道:“也沒什么,我就是想試試……”
他壓低聲音:“……謀一謀這州學學正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