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輔大學地質系的錄取通知書，像一枚滾燙的礦石，灼燒著阿莉奧娜的手心。那印著古老校徽的紙張，承載著頓巴斯深坑之外的全部光亮。然而，踏入這座夢想殿堂的第一天，一道無形的裂谷便橫亙在她面前。
教室寬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基輔金秋的絢爛。陽光慷慨地灑在嶄新的課桌和年輕的面孔上。阿莉奧娜的新同桌，奧莉加，有著精心打理的栗色卷發，指甲上涂著淡雅的珠光色，身上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高級香水味。她的目光，帶著一種優越者天然的探究，在阿莉奧娜洗得發白的舊外套袖口處停留，然后精準地滑落到她右手腕內側——那里，一道蜿蜒的、略顯猙獰的淡粉色疤痕，如同地質圖上一條意外的斷裂帶，永久地刻印在皮膚上。
“哇哦，”奧莉加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好奇，湊近了些，“這是怎么弄的？看起來……好特別。”鑲著水鉆的指甲幾乎要觸碰到那道疤痕。
阿莉奧娜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股混合著羞恥、憤怒和舊日灼痛的熱流瞬間涌上臉頰，直沖頭頂。這道疤，是頓巴斯礦坑深處生活的烙印，是童年貧困與疏忽留下的無聲控訴。在基輔，在奧莉加這樣不諳世事，被優渥生活包裹的“富家女”眼中，它成了“特別”的觀賞品。她感到自己像一塊剛從礦坑里刨出來的、沾滿灰土的劣質煤矸石，被放在了陳列著水晶和瑪瑙的展柜里，格格不入，引人側目。她下意識地用右手緊緊捂住那道疤痕，指甲深深掐進肉里，試圖用新的痛感蓋過那灼人的目光和心底翻涌的酸澀。地質錘冰涼的金屬觸感從背包側面傳來，她死死攥住錘柄，仿佛那是唯一的錨點。
“不小心燙的。”阿莉奧娜的聲音干澀得像礦區的粉塵，目光死死盯著攤開的地質圖冊上嶙峋的斷層線，不敢再看奧莉加一眼。那道被標注為“頓巴斯煤田邊緣逆沖斷層”的粗黑線條，在她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放大，仿佛要吞噬她。
晚上，在宿舍狹窄的書桌前，昏黃的臺燈下，阿莉奧娜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仿佛在挖掘自己心口的傷疤。寫給索菲亞的郵件里，充滿了壓抑的傾訴和對基輔“光鮮”世界的疏離感。
“索涅奇卡，我以為離開頓巴斯，那道疤就只是疤了。可在這里，它像個丑陋的標簽，時時刻刻提醒別人也提醒我自己，我來自哪里。那個奧莉加，她看它的眼神，就像在看動物園里一只奇怪的動物。基輔的秋天很美，樹葉金黃金黃的，像油畫。可我感覺自己像一塊格格不入的黑色頁巖，卡在這片絢爛里，硌得所有人都不舒服。有時候，真想躲回頓巴斯的地底下……”
郵件發送的滴答聲在寂靜的宿舍里格外清晰。阿莉奧娜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疤痕，那道凸起的、帶著細微顆粒感的紋路，此刻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安慰。
索菲亞的回信，如同穿過漫長電纜傳來的溫暖電流，在阿莉奧娜沮喪的心湖里投下一顆意想不到的石子，激起了更大也更復雜的漣漪。
“我親愛的小火焰，”索菲亞的郵件開頭依舊帶著她特有的溫柔力量，但接下來的內容卻讓阿莉奧娜屏住了呼吸，“別讓那些淺薄的目光定義你。你的疤痕，是你穿越風暴的印記，是你力量的證明，不是恥辱。抬起頭來，阿莉奧娜！基輔的天空，值得你用最驕傲的姿態去仰望！”
緊接著，索菲亞筆鋒一轉，字里行間帶上了一種少女的羞澀和秘密分享的緊張。“至于那些‘格格不入’的感覺，我或許能理解一點。阿廖娜，我有個秘密，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我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尤其是媽媽，她要是知道，一定會堅決反對。”
阿莉奧娜的心提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鼠標。
“你還記得，中學時班上總有幾個總愛嘲笑我胖，給我起難聽外號的學生嗎？”索菲亞寫道，“那段日子很灰暗。但有一個人，他總是默默地幫我。課間休息時，他會‘恰好’路過，把那些學生故意藏起來的書包還給我；體育課后，他會‘多買’一瓶水放在我桌邊……他叫伊戈爾，和我們一樣，是頓涅茨克的孩子。”
伊戈爾！阿莉奧娜對這個名字有模糊的印象，一個高大、沉默、眼神很亮的男孩。他好像很早就跟著家人搬走了？
“他后來隨父母搬到了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索菲亞的郵件繼續，“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書信，后來是郵件，電話，他考上了那里的大學，學法律。但他支持烏克蘭，認為烏克蘭應該有自己的道路，擺脫俄羅斯的陰影。是的，他是個堅定的親烏派。”
阿莉奧娜倒抽一口冷氣。親烏派！這個標簽在她們的家庭里，幾乎等同于“叛徒”或“敵人”。馬克西姆加入的親俄青年團，父親安德烈對尤先科政府的憤怒，都源于這種根本性的立場撕裂。索菲亞姐姐，這個家里最溫和、最善解人意的紐帶，竟然在和一個親烏派的青年秘密戀愛！
“我知道這很瘋狂，阿莉奧娜，”索菲亞的文字透著無奈和掙扎，“每次通電話，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政治，只談論學業、生活、未來的夢想，可這就像在懸崖邊跳舞，腳下的巖石隨時會崩塌。他申請了預備役軍官訓練，說想為國家服務。我害怕，阿莉奧娜，害怕有一天，我們避不開的那些東西會把我們徹底撕裂。我不敢想象媽媽知道后會怎樣，她會不會覺得我背叛了家庭，背叛她……”
信的最后，索菲亞畫了一個小小的哭泣表情。這沉重的秘密分享，像一塊巨石投入阿莉奧娜原本就波濤洶涌的心海。她看著屏幕上姐姐坦誠的文字，又低頭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疤痕，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她們姐妹身上背負的，遠不止是物質的貧困或身體的印記。那道橫亙在烏克蘭東西部之間的巨大政治裂谷，早已無聲地延伸進她們的家庭，將親情和愛情都置于搖搖欲墜的斷層之上。
頓涅茨克家中的空氣，比基輔的寒冬更令人窒息。亞洲金融危機的寒流終于裹挾著最刺骨的冰錐，狠狠扎進了礦工安德烈的脊梁。
礦上先是拖欠了三個月的工資，工資袋里只有幾張印著空洞承諾的欠條。接著，降薪的通知像冰冷的礦渣，無情地砸在每個礦工的頭上。安德烈看著工資單上那縮水了近一半的數字，感到支撐自己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家之主最后的那點尊嚴，正在被一點點碾碎、風干。他沉默地坐在廚房角落的小板凳上，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褲子上洗不掉的油污。葉卡捷琳娜診所微薄的薪水，索菲亞從遙遠的中國寄回的，帶著汗水和異國氣息的匯款單，還有阿莉奧娜在基輔可能需要的每一分錢……這些數字像沉重的礦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再是那個能憑力氣和技術撐起一個家的造船工程師，甚至不再是那個能按時拿到血汗錢的礦工。他成了一個需要靠妻子和女兒養活的人。這份認知帶來的屈辱感，比礦井深處最沉重的煤塊更讓他難以承受。
就在這時，一個更壞的消息，如同引爆了巷道深處的瓦斯，將這個家僅存的平靜徹底炸得粉碎。
馬克西姆回來了。不是帶著往日的滿不在乎或刻意裝出的痞氣，而是帶著一身濃重的劣質伏特加酒氣和一種令人心悸的、陰鷙的憤怒。他臉上添了一道新鮮的瘀傷，嘴角破裂，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鋒，冰冷而狂躁。他“砰”地一聲將一只空癟的、沾滿污泥的背包摔在地上。
“媽的！全完了！”他低吼著，聲音嘶啞，“那些該死的‘生意’！貨運線斷了！中國人那邊說金融危機，貨過不來了！倉庫被抄了！條子收了維克多那混蛋的錢，專挑我們這些小蝦米下手！”他煩躁地抓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弗拉基米爾說得對！靠鉆營，靠倒騰這些玩意兒，屁用沒有！等著餓死嗎？不！得拿起槍！得讓那些騎在我們頭上拉屎的家伙知道疼！”
他猛地抬起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驚愕的父母，一字一句，如同宣告：“我加入了‘東方營’。后天就去報到訓練。頓巴斯，該是我們自己說了算的時候了！”
“東方營”——這個名字在頓巴斯親俄人群中如同一個帶著血腥味的符號。房間里瞬間死寂。葉卡捷琳娜手中的鍋鏟“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安德烈猛地從板凳上站了起來。酒精和長期壓抑的屈辱、憤怒、絕望，在這一刻被兒子加入民兵組織的消息徹底點燃，如同被引爆的瓦斯云。他布滿血絲的雙眼瞬間瞪得滾圓，額頭上青筋暴跳，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他抄起手邊那瓶喝了一半的，最廉價的“斯米爾諾夫”伏特加，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馬克西姆的方向狠狠砸了過去！
“畜生！你敢？！”
酒瓶沒有砸中馬克西姆，擦著他的肩膀飛過，重重地撞在對面墻壁上。“砰！”一聲巨響！玻璃碎片混合著渾濁的液體，如同絕望的淚水和飛濺的鮮血，在斑駁的墻面上炸開一朵猙獰的花。刺鼻的酒精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廚房。
馬克西姆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后退一步，隨即臉上也涌起狂暴的戾氣。“老東西！你懂個屁！”他嘶吼著，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安德烈沒有撲向兒子。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那聲碎裂的巨響震碎了靈魂。他踉蹌著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臺上。他布滿老繭和煤灰的雙手，徒勞地捂住自己的臉，指縫間傳出一種令人心碎的，如同受傷野獸般壓抑的嗚咽。那不是憤怒的咆哮，而是尊嚴徹底崩塌，是希望完全湮滅后，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悲愴至極的哭泣。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滾而下，沖刷著煤灰的痕跡，砸落在油膩的水泥地上。那聲音，比頓巴斯礦坑深處最凄厲的風鉆聲更令人絕望。
葉卡捷琳娜僵立在原地，看著碎裂的酒瓶，看著捂臉痛哭的丈夫，再看看滿臉戾氣、如同陌生人的兒子，身體微微搖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她嘴唇翕動，卻只能發出無聲的哀鳴。這個曾經充滿音樂和夢想的家，此刻只剩下刺鼻的酒精味，冰冷的絕望和心碎的哭泣在回蕩。
遠在基輔的阿莉奧娜，在深夜的寂靜中，仿佛聽到了那聲遙遠的、來自頓巴斯的碎裂巨響。她猛地從地質筆記中抬起頭，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窗外，基輔的月光冰冷地灑在書桌上。她攤開筆記本，上面畫著復雜的地層剖面圖。在代表頓涅茨克煤田的黑色巖層上方，她用顫抖的筆觸，寫下了一行小字，如同地質學家對一場即將到來的災難的冷靜標注：
壓力持續積聚，斷層位移臨界點臨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