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望遠鏡首次捕捉到那顆代號“4078GV80”的暗色天體時，張峰以為只是顆普通小行星。

走出天文局大門，濃厚的夜色碰到屋內的暖氣便退了回去。十一月的風刮的凜冽，張峰搓了搓手沿著愛國路走回家。路過一家小酒館，他透過窗戶望了望，本趕著回家的腳步停了停，猶豫的推開門。

“噗呲——”濃煙冒起夾雜著香氣，老板正掌著鍋鏟上下翻動鍋中的肥腸。地上有些未燃盡的煙頭，酒瓶碰撞木頭桌面的聲音此起彼伏。張峰挑了個位置坐下，要了兩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酒精的辛辣味充斥口腔，一股熱流傳遍全身。“嘎吱——”酒館的門被推開，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莉婭，你怎么來這兒了”他嘟噥了一句。來者似乎很急切，沖過來雙手撐在桌上

“我剛剛在整理數據時看到了那個你觀測到的天體”

“咋了”

“軌道計算結果....”莉婭的聲音突然減小，帶上了幾分顫抖

“它將在三十二年后撞上......”

聞言，張峰猛地抬頭看向她，緊接著又低頭看向酒瓶，沉默不語。

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了還在媳婦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他還記得前天晚上他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跟孩子說悄悄話時手指指尖的微顫......

“撞擊概率為99.7％”一聲幾乎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耳語

多希望能是個女兒啊......

酒館內，老板翻炒時鍋鏟磕在灶上的聲音不時響起，身旁的人們還在討論著大米價格和明星緋聞。熱氣包裹著張峰，他卻感到一陣膽寒。抬眼向上看去，似乎想透過天花板凝望夜空、凝望那顆掌控人類生死的石頭。“再確認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跳起來沖出了酒館。身后是莉婭急促的喊聲“等等我啊....喂！”

.......

屏幕上的光點，靜靜躺在令人敬畏的深空里。莉婭的手指懸停在控制臺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瞇起眼，試圖從那片深邃的黑暗中看出更多信息。深空望遠鏡陣列“守望者”傳回的數據在另一塊屏幕上無聲滾動。

“守望者”的巨眼這次凝視的方向，是柯伊伯帶外緣。一片引力異常區域，引起了莉婭的注意——那片區域引力場泛起了極其細微的漣漪。引力透鏡效應捕捉到了這個不速之客。不像恒星那種燃燒著、宣告自身存在般的耀眼，光譜分析的結果顯示：這是一個冰冷、致密、沉默的實體。

巨大的實體。

“質量異常……”張峰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睛死死盯著質量估算模型的輸出結果。他敲擊鍵盤，調出太陽系所有已知小行星的數據列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數字鋪滿了屏幕一角。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莉婭，它…它比所有已知的都要大。大得多。”

莉婭沒有立刻回應。她拿起手邊那個邊緣磨損的馬克杯，里面是早已冷掉的咖啡。一股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緊隨的是絕望。看不到盡頭的絕望。

她收回視線，將杯中冰冷的液體一飲而盡。“張峰”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像結冰的湖面，“所有可用算力，全部壓上去。我要確認它到底從哪來，更要確認它……會往哪去。”

張峰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動，指令涌向基地深處龐大的計算集群。控制室主屏幕上，代表“守望者”望遠鏡實時觀測數據的綠色光點旁，瞬間亮起數十個閃爍紅光的小點——那是全國范圍內被緊急征調參與協同計算的其他計算機。

莉婭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抵在下巴，目光死死盯著屏幕上翻滾的數據。每一個參數的微小擾動，都牽動著她的神經。太陽、木星、火星、內行星帶……無數已知天體的引力臂膀，都在拉扯、扭曲著這顆代號“4078GV80”的暗色天體的軌跡。它龐大無比的質量本身，也像一個沉重的錨點，拖拽著時空，讓計算變得異常艱澀。汗水悄無聲息地浸濕了張峰額前的碎發，他偶爾飛快地瞥一眼莉婭沉靜的側臉，隨即又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次級屏幕。

突然，主屏幕上，那代表“4078GV80”運行路徑的模擬線條，在跨越了太陽系復雜引力場的漫長跋涉后，如同被一支無形大手強行扭轉，猛地奔向一個熟悉的藍色光點。

“怎么會....”張峰失聲低吼，聲音中帶著幾分干澀，抬起手想抓住什么，但最終又放下了。

莉婭感到眼皮跳了跳，馬克杯從她僵直的手指間滑落，“啪嚓！”一聲脆響，褐色的液體和白色的瓷片散落在合金地板上，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那清脆的碎裂聲，在驟然降臨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她怔怔地盯著這片狼藉，腦中一片空白。

二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又死死看著主屏幕。

那里，精確的推演結果，正用最簡潔的數字宣告著終結：

目標：4078GV80

軌道交匯目標：地球

預計交匯時間： 4110.11.03

撞擊概率：99.7%

誤差范圍：± 0.03%

99.7%。不是百分之百，卻比任何篤定的宣判更令人絕望。那0.3%的渺茫生機，像宇宙深淵里一粒隨時會熄滅的螢火，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

空氣似乎凝固了，沉沉地壓在二人的胸腔上。控制臺前閃爍的指示燈，屏幕邊緣跳動的系統時間，某處遙遠酒館里模糊晃動的人影……一切都還在運動，卻失去了所有意義，淪為背景板上模糊的噪點。只有屏幕上那行冰冷的計算結果，無聲閃爍著。

“撞擊概率，99.7%....沒有問題。”莉婭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干澀、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像機器在朗讀說明書。這聲音在沉默的空間中異常清晰。儀器完成計算后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嘀”鳴，打破了沉默。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下意識地伸手撐住冰冷的控制臺邊緣，指尖傳來的涼意讓她清醒了幾分。心里默默想著“三十二年.....對于一個文明，或許只是彈指一瞬；對于一個個體，卻可能是一生的長度”。她看到張峰的臉龐瞬間褪盡了血色，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復咀嚼著那個數字：“三十二……三十二年……”他眼神里的疲憊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取代，像個突然被遺棄在曠野的孩子。“她那時也長成大人了吧.....“他的瞳孔里又多了幾分不舍，緩緩合上眼，伸進口袋的手無意識的摩挲著家門的鑰匙。

”是啊，到那時我們都要半截身子沒入黃土了。我們這一代，倒還算幸運....“莉婭輕聲吐氣。

她緩緩轉過身，再次望向窗外。那層溫暖的、隔絕塵世的薄膜似乎消失了。小酒館的燈光似乎依舊明亮，模糊的人影依舊在晃動。她甚至能想象出里面的聲音：杯碟輕碰的脆響，時而爆發的笑聲。家人討論著周末的電影和早晨菜市場排骨的價格，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著某個明星的緋聞……這些聲音，隔著厚厚的玻璃，在她死寂的腦海中異常清晰地回蕩起來。

一種荒謬絕倫的割裂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看著窗外，昏黃的路燈照在榕樹的葉上暈開一團模糊的光；經過的一對情侶，將頭靠在一起，不知在說些什么。可在莉婭身后，控制屏上，卻無聲滾動著人類文明傾覆的倒計時。巨大的天體正以無可阻擋的軌跡碾碎而來，而某處酒館館里的人們，還在為豬肉的價格斤斤計較。

她感到一陣冰冷的憤怒，又迅速被更深的無力感取代。

她的目光穿透了基地的穹頂，投向那片深邃無垠的夜空。城市的燈火在遠處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更遠處，是億萬年來亙古不變的星辰。在那些遙遠的星光之下，在人類肉眼無法企及的深空彼岸。宇宙不經意間的一揮手，一顆“石子”正遵循著物理的鐵律，沿著一條被計算得無比精確的軌道，穿越虛空，向這顆小小的藍色星球奔襲而來。計算顯示它的軌跡如此精確，如此堅決，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或偏離，仿佛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在三十二年后那個特定的時空坐標，完成這場盛大的、毀滅性的碰撞。

恍惚間，她看見了窗玻璃上水滴的劃痕，手指無意識地順著它滑動。

”軌跡“

這個詞語，伴隨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直覺，毫無征兆地在莉婭的意識深處中閃過

這感覺....不對。隕石的運行軌道太精確了，像....被誰精心安排過，是計算機的問題？不可能，已經算過兩次了....怎么會

不像是自然造物.....

這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恐懼的深淵。她似乎感到了，那顆石頭里面仿佛藏有什么東西，目光正跨過深空，無聲地注視著她、注視著這個即將迎來終點的文明。

控制室恒溫系統送出的暖風，吹拂著她的發梢。她卻感到一股來自宇宙最深處、最冰冷虛空的惡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浸透了每一寸肌膚。

總部的通信傳來：緊急征調...是有什么發現嗎

她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