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在銅爐里燒得正旺,將兩人之間的沉默烘得有些發悶。
謝云岫指尖叩著棋盤邊緣,白子在他指腹間轉了半圈。
“江南鹽引的事,本宮查到三批私鹽確實通過孫家碼頭流出,去向指向淮北鹽梟。”
他抬眼,目光掠過慕清阮微緊的眉峰。
“至于經手人……目前只查到孫家賬房的幾個管事。”
他刻意略過了孫景然的名字,像在棋盤上留下一處留白。
慕清阮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指尖壓著杯壁的涼意。
“殿下查到的,民女也略知一二。”
她抬眼時,眸色清明。
“只是墨影在西郊馬場盯了半月,只尋到鹽引交割的痕跡,那筆五萬兩的贓銀,卻始終沒露面。”
謝云岫眉梢微挑:“墨影?”
“家父早年養的幾個護衛,如今跟著我。”
慕清阮語氣平淡,仿佛在說尋常家事。
“他們只聽我一人的令,殿下不必費心打聽。”
這話里的防備像層薄紗,明明晃晃地罩在兩人之間。謝云岫忽然低笑一聲,咳了兩聲掩飾過去:“慕小姐倒是謹慎。”
“身在局中,不得不慎。”
慕清阮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讓。
“就像殿下只說鹽引,不提孫景然一樣——您我都清楚,這盤棋里,有些子不能輕易落。”
她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棋盤邊緣,暈開一小片深色。
謝云岫看著那片水漬,忽然將一枚黑子推入白子陣中:“五萬兩銀錢,若換成金錠,體積能小一半。西郊馬場旁邊有處廢棄的窯廠,慕小姐不妨讓墨影去瞧瞧。”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查不查得到,全看天意。”
慕清阮指尖微動。她知道這是交換——他給了線索,也在試探她是否真能調動所謂的“墨影”。
“多謝殿下提點。”
她站起身,鬢邊步搖輕晃。
“民女還有事,先行告辭。”
走到門口時,謝云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十日之后的喜宴,本宮或許會去喝杯喜酒。”
慕清阮沒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門合上的瞬間,她聽見屋內棋子落盤的脆響,像在為這場各懷心思的合作,敲下了第一記重音。
而雅間內,謝云岫望著棋盤上那枚孤懸的白子,緩緩勾了勾唇角。這慕清阮,果然比他想的更難拿捏——也好,棋子夠硬,這盤棋才更有趣。
紫宸殿的龍涎香比茶樓的檀香更沉郁,混著奏折上的墨味,漫在金磚鋪就的地面上。謝云岫剛進殿門,就見二皇子謝云昭正捧著一卷奏折,湊在龍椅旁低聲說著什么,明黃的龍袍下擺掃過他月白錦袍的一角,像兩簇無聲較勁的光。
“兒臣參見父皇。”
謝云岫屈膝行禮,故意讓聲音帶著幾分病后的虛弱,袖口下的手卻悄悄攏了攏——方才在茶樓沾染的茶氣,得好好掩住。
皇帝抬眼,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停了停。
“聽說你在宮外養病?氣色倒是好了些。”
“托父皇洪福,已無大礙。”
謝云岫垂首時,眼角余光瞥見謝云昭轉身,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皇兄病著怎么還往外跑?要是累著了,父皇又該擔心了。”
謝云岫淡淡一笑:“在府中悶得慌,去茶樓喝了杯清茶,恰巧遇到些有趣的事。”
他頓了頓,看向皇帝,“兒臣查到江南鹽引的事,有了些眉目。”
謝云昭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化開:“哦?皇兄竟還在操心這些俗事?父皇不是說讓戶部先查著嗎?”
“事關重大,兒臣不敢懈怠。”
謝云岫從袖中取出暗衛謄抄的茶箋副本。
“孫家碼頭確實有私鹽流出,只是經手人藏得深,還需些時日才能揪出來。”
他故意不提西郊馬場和那五萬兩銀子,像在棋盤上藏了枚暗子。
皇帝接過茶箋,指尖劃過“慕清阮”三個字,忽然抬頭:“十日之后,孫家娶的就是慕家那丫頭?”
“是。”
謝云岫應道,“慕家是文壇世家,與孫家聯姻,倒也算門當戶對。”
謝云昭在一旁笑道:“說起這慕清阮,兒臣前幾日還聽人說,她詩做得極好,性子卻烈得很。孫家公子溫吞,怕是降不住她。”
這話里的輕慢,像根細針,扎向謝云岫方才那句“門當戶對”。
謝云岫沒接話,只對皇帝道:“兒臣想著,婚事那日去湊個熱鬧,或許能從孫家人的言談里,再探些口風。”
皇帝沉吟片刻,揮了揮手:“去吧。你們兄弟倆也別總悶在宮里,多出去走走也好。”
退出紫宸殿時,夕陽正把宮墻染成金紅色。謝云昭跟上來,拍了拍他的肩。
“皇兄,那慕家丫頭真值得你親自去查?”
謝云岫側身避開他的手,咳嗽兩聲:“皇弟多慮了,不過是順道罷了。”
他望著遠處飛檐上的琉璃瓦,聲音輕得像風,“倒是皇弟,最近總往戶部跑,是也對鹽引的事感興趣?”
謝云昭臉上的笑淡了些:“皇兄說笑了,我不過是幫父皇分憂罷了。”
兩人并肩走著,宮道上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卻始終隔著半步的距離,像兩株長在同片宮墻下的樹,根在土里暗斗,枝在風里寒暄。
慕清阮踏入內院時,暮色正漫過雕花窗欞。她屏退了伺候的丫鬟,走到廊下那株老梅樹旁,屈指在樹干上叩了三下——長短相間,是她與墨影約定的暗號。
片刻后,一道黑影從假山后閃出,單膝跪地:“主子。”
墨影一身玄衣,臉上蒙著半幅黑紗,只露出雙銳利如鷹的眼。
“西郊馬場旁的廢棄窯廠,”慕清阮聲音壓得極低,鬢邊的珍珠步搖在暮色里泛著冷光,“立刻去查,重點找五萬兩銀子的蹤跡,不管是銀錠還是金錠。”她頓了頓,指尖掐緊了帕子,“記住,只看不動,半個時辰內回來報信,越快越好。”
“是。”墨影應聲,起身時帶起一陣風,轉眼便消失在墻影里。
慕清阮站在梅樹下,望著天邊最后一縷霞光沉下去。太子的話半真半假,就像他眼底的病色,藏著太多算計。但她別無選擇——那五萬兩銀子是撬開孫家私鹽案的關鍵,也是她自保的籌碼。
風卷著花瓣掠過肩頭,帶著暮春的涼意。她抬手按住鬢邊的步搖,那是孫家的聘禮,卻像根無形的線,將她與孫景然、與太子、與這場波譎云詭的紛爭,緊緊纏在了一起。
半個時辰,足夠墨影跑一個來回,也足夠她看清,這場合作的第一步,究竟是踏向坦途,還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