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成霜，無聲墜落于帝都城西一隅青石瓦檐。更深漏斷，萬處無法驅散的蒼涼。

閣內頂樓最深處那間名為“蘭芷汀”的香閨，此刻卻是另一番光景。

燈火通明，卻照不透空氣中沉甸甸的死寂。

蘭若，幽蘭閣新晉的頭牌，此刻褪盡了白日里的巧笑嫣然，只著一件素色的絲質寢衣，鴉羽般的長發披散著，背脊挺得筆直，坐在繡墩上。那身形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她伸出的手，纖細白皙得近乎透明，正死死抵在一個仰臥在繡榻上的男人的額心。

那男人面如金紙，身體像離了水的魚般劇烈痙攣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似人聲的悲鳴。他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皮膚失去光澤，迅速布滿深深的皺紋。

而在蘭若掌心貼著的那寸皮膚下，一點妖異的幽藍光芒正瘋狂地閃爍著，形成一朵極其微小、卻形態猙獰的玫瑰狀紋路——那正是她武魂“凋零玫瑰”顯現的本源印記！

每一次吸取，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劇烈灼痛和靈魂深處傳來的巨大空虛感。更可怕的是，那股被強行引入體內的、混雜著恐懼與絕望的生命精華，在她體內橫沖直撞，撞擊著凋零玫瑰那個貪婪的本體，也撕扯著她自身已經搖搖欲墜的生命根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靈魂似乎也隨之碎裂、消失。

“夠了！快停下！”一個嚴厲又帶著不易察覺緊張的女聲低喝道。

沈月娥，幽蘭閣的花主，不知何時已站在蘭若身后。她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墨綠長裙，保養得宜的面容在光線下顯得深邃。她沒有阻止蘭若的動作，只是緊緊盯著那朵妖異的玫瑰紋路，直到那男人最后一絲氣息斷絕，痙攣徹底停止，身體變得如同風干的朽木。

蘭若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烙鐵燙傷。強烈的反噬讓她眼前發黑，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強行被她咽了回去。身體控制不住地軟倒，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劇烈地喘息。她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尖殘留著一抹不自然的紅潤光澤——那是剛從死亡中汲取的力量，此刻卻讓她覺得無比骯臟，如同噬血的妖魔。

一股奇異的、略帶甜膩的玫瑰香氣，混合著死亡帶來的鐵銹腥味，在房間里彌漫開來，經久不散。這就是“凋零玫瑰”留下的痕跡——血色殘香。

沈月娥這才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少女，眼神復雜。她揮手招來兩個無聲無息出現的灰衣仆役，對那具干尸般的軀體熟視無睹，只冷冷吩咐：“處理干凈。老規矩。”

仆役躬身領命，如同拖走一袋垃圾般，迅速將那具觸目驚心的殘骸帶離，連帶著染血的錦緞也一并卷走。

直到房門被輕輕關上，只剩下她們二人。沈月娥才彎下腰，用一種與剛才的冷漠截然不同的、近乎喟嘆的柔和語氣，撫上蘭若冰涼的臉頰：

“傻孩子，這就是你的命。若無這‘養分’，三個月，不，最多一個月……”她頓住，沒有說下去，只是用指腹輕輕擦去蘭若眼角無聲滑落的一滴淚，那淚珠也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腥紅。

“記住，”沈月娥的聲音壓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吸走的，是帝國通緝榜上臭名昭著的血屠夫張烈的命。他一生作惡多端，死有余辜。你用他的臟血續命，無需愧疚，這是…替天行道。”她的話語像是安撫，又像是魔咒，試圖為蘭若筑起一道心理防線。

蘭若閉上了眼，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替天行道？可她感受到的，只有自己靈魂深處不斷擴大的空洞和無盡的寒意。

沈月娥站起身，走向窗邊，推開一條縫隙，讓冰冷的夜風吹散屋內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殘香。她望向窗外都城中心的皇城輪廓，眼底閃爍著如同幽潭般深不見底的光芒。

“收拾好自己。明晚，閣里會來一位重要的客人。”她背對著蘭若，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與威嚴，“是北境玄溟公的幼子，初次來帝都。點明了要見見我們新晉的幽蘭花魁。養好精神，拿出你最美的樣子。”

“是…月姨。”蘭若艱難地應了一聲，聲音嘶啞微弱。

沈月娥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個窈窕卻充滿壓力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房間里徹底靜了下來。只有香爐里，新燃起的上等瑞腦香，正在努力地覆蓋掉那抹縈繞不去的死亡氣息。

蘭若支撐著身體，慢慢爬到那個巨大的、光可鑒人的黃銅鏡前。鏡中映出的，是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蒼白、柔弱，眼波流轉間帶著化不開的哀愁，能輕易激起任何男人最深的保護欲或占有欲。她抬手，輕輕撫過鏡中自己的臉頰，指尖冰冷。

那朵帶來無盡痛苦與罪惡的凋零玫瑰紋路，在掌心早已隱去。

可她分明看見，自己眼底那抹剛剛因吸食了魂師生命力而短暫亮起的生機，如同虛弱的燭火，正一點點，不可抗拒地重新黯淡下去，向著永恒的凋零沉淪。

這就是她的囚籠，她的宿命。而這幽蘭閣的高墻之內，每一片精美的雕花，每一縷飄渺的歌聲之下，又究竟埋葬著多少如張烈般的枯骨，掩蓋著多少不能見光的交易與秘密？那位北境來的貴公子……他又將給這座華麗的煉獄，帶來怎樣的風浪？

蘭若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手掌，無聲地，像個迷失在黑暗中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