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塵滿月那天,雁門關下了場罕見的春雨。
細密的雨絲打在帳篷的帆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誰在用指尖輕輕叩門。趙衡——如今該叫墨塵了——躺在搖籃里,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望著帳頂被雨水打濕的深色水痕。他的視線已經清晰了許多,能看清水痕蜿蜒的軌跡,像極了地脈在地下流淌的紋路。
“塵兒今天好像精神多了。”香兒的聲音帶著雀躍,她手里拿著根紅線,正逗弄著搖籃里的嬰兒。這一個月來,她幾乎每天都守在搖籃邊,喂藥、換尿布、講故事,原本怯懦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姐姐的沉穩。
墨塵眨了眨眼,小手準確地抓住了晃動的紅線。他的動作比同齡嬰兒要靈活得多,手指的抓握有力且精準,這讓一旁的穩婆嘖嘖稱奇,說從沒見過早產的孩子能長這么壯實。
只有墨塵自己知道,這不是天生的強壯。丹田處的紫珠雖然依舊黯淡,卻像個不知疲倦的水泵,日夜不停地從地下汲取著微弱的地脈靈氣。這些靈氣順著經脈緩緩流淌,修復著早產和強行施法留下的創傷,也讓他的身體以遠超常人的速度發育著。
“姐姐,水。”
當這三個字從墨塵嘴里清晰地蹦出來時,香兒手里的紅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景象,手指著搖籃里的嬰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會說話了?”她的聲音帶著顫抖,十個月大的嬰兒開口說話,這在雁門關可是聞所未聞的奇事。
墨塵又眨了眨眼,他也有些意外。原本只是想發出些咿呀聲示意口渴,沒想到清晰的字句就這么脫口而出。或許是地脈靈氣滋養了神魂,讓他的語言能力提前覺醒了。
“水。”他又重復了一遍,聲音還帶著嬰兒的軟糯,卻吐字清晰。
香兒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又想起嬰兒不能喝冷水,趕緊跑去找親兵幫忙加熱。她的腳步聲在帳篷外響起,很快又傳來墨淵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急切。
“香兒,你說什么?塵兒會說話了?”
墨淵掀簾而入時,月白錦袍的下擺還沾著泥點。這些日子他常駐前線,臉上的書卷氣淡了許多,下頜線繃得更緊,眼神也銳利了不少,只是鬢角多了幾縷不易察覺的白發。
“爹,你看!”香兒指著搖籃,語氣里滿是驕傲。
墨淵快步走到搖籃邊,蹲下身仔細打量著兒子。墨塵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純粹的黑色,像蘊藏著深潭,此刻正平靜地望著他,沒有尋常嬰兒的懵懂,反而帶著種洞悉世事的沉靜。
“塵兒,再叫一聲爹聽聽。”墨淵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他伸出手,想摸摸兒子的臉頰,又怕驚擾了這神奇的時刻。
墨塵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話。他能感覺到父親指尖傳來的復雜情緒——驚喜、疑惑,還有一絲深藏的憂慮。在雁門關這個地方,太過異常有時并非好事,尤其是對于一個失意世子的兒子來說。
“許是我聽錯了。”香兒見弟弟不再開口,有些失落地撿起地上的紅線,“可能是發音像罷了。”
墨淵卻沒有放棄,他盯著墨塵的眼睛,輕聲問道:“塵兒,告訴爹,你是不是渴了?”
墨塵眨了眨眼,小手拍了拍搖籃邊的空水杯。
這個動作讓墨淵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帳篷門口,對守在外面的親兵吩咐道:“去請蘇將軍過來,就說……就說塵兒有要事相告。”
親兵雖然疑惑,卻還是領命而去。香兒不解地看著父親:“爹,娘還在靜養,醫生說不能讓她動氣的。”
“有些事,比靜養更重要。”墨淵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他走到地圖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標注著“野狼谷”的位置,眼神變幻不定。
這些日子,前線并不平靜。他接管軍務后,雖然加固了城防,卻接連遭遇了幾次詭異的襲擊——糧草在倉庫里無故自燃,巡邏隊在熟悉的路線上莫名迷路,甚至有一次,瞭望塔上的士兵突然集體昏睡,直到蠻族騎兵沖到城下才驚醒。
所有跡象都指向同一個可能:有內鬼,而且這個內鬼懂得某種詭異的術法。墨淵查了許久,卻始終找不到線索,直到剛才兒子的異常讓他突然想起一個被忽略的細節——蘇嵐遇襲那天,那道憑空出現的土墻。
難道……這一切都和自己的兒子有關?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墨淵強行壓了下去。他寧愿相信是自己多心了,也不愿接受一個嬰兒能操控土地這種荒誕的說法。
帳簾被輕輕掀開,蘇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身寬松的素色襦裙,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銳利。這些日子的靜養讓她的身體好了許多,只是還不能做劇烈運動,每次走動都需要侍女攙扶。
“墨淵,你說塵兒有要事?”她的聲音還有些虛弱,目光落在搖籃里的兒子身上時,瞬間柔和下來。
墨塵看到母親,眼睛亮了亮,小手朝著她的方向伸了伸。蘇嵐掙脫侍女的攙扶,走到搖籃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抱了起來。
“娘的塵兒長大了不少呢。”她低頭在兒子額頭上親了親,掌心的溫度溫暖而熟悉。
墨塵在她懷里蹭了蹭,鼻尖縈繞著母親身上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他能“感”到母親體內的氣血雖然平穩了許多,但根基虧損嚴重,尤其是左肺附近,有一團陰寒的氣息盤踞不去,那是上次遇襲時中了蛇毒留下的后遺癥。
“娘,痛。”他伸出小手,輕輕按在蘇嵐的左胸位置。
蘇嵐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確實時常感到左胸隱隱作痛,尤其是陰雨天,像是有無數根針在刺,但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連墨淵都不知道。
“塵兒怎么知道娘痛?”她的聲音帶著顫抖。
墨塵沒有回答,只是掌心微微用力。丹田處的紫珠輕輕一顫,一縷微弱的紫氣順著他的手掌流入蘇嵐體內,像條溫暖的小蛇,緩緩游向那團陰寒的氣息。
蘇嵐只覺得左胸傳來一陣溫熱的暖流,原本尖銳的刺痛瞬間緩解了許多,連呼吸都順暢了不少。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懷里的兒子,這個才一個月大的嬰兒,正用清澈的眼睛望著她,眼神里帶著超越年齡的關切。
“阿嵐,你感覺怎么樣?”墨淵緊張地問道,他注意到蘇嵐的臉色紅潤了些,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蘇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神奇的感受。她低頭看著兒子,突然想起生產那天,那道保護了她的土墻,想起遇襲時腳下突然塌陷的泥沼,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塵兒,告訴娘,那天在野狼谷,是不是你救了娘?”她的聲音帶著期待,又有些不敢置信。
墨塵眨了眨眼,小手拍了拍地面,發出“咚咚”的輕響。
這個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帳內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只有外面的雨聲依舊沙沙作響。墨淵和蘇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疑惑,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
“難怪……難怪那些襲擊如此詭異。”墨淵突然開口,語氣恍然大悟,“對方不是針對軍隊,而是針對塵兒!他們怕的是塵兒的能力!”
蘇嵐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是那些黑衣刺客的同黨?”
“極有可能。”墨淵走到搖籃邊,看著兒子平靜的臉龐,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從今天起,塵兒的能力必須嚴格保密,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蘇嵐點了點頭,她輕輕撫摸著墨塵的頭頂,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娘會保護你,爹也會保護你,我們一家人,誰也不能傷害你。”
墨塵在母親懷里蹭了蹭,他能“感”到父母心中的決心,也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凝重。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會給這個本就艱難的家庭帶來更多危險,但他并不后悔。
因為從他選擇動用神通保護母親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接下來的日子,雁門關表面平靜依舊,暗地里卻悄然發生著變化。墨淵以“世子府需要整修”為由,將中軍大帳周圍的帳篷全部換成了自己的心腹;蘇嵐則借著靜養的名義,開始重新梳理軍中的人脈,將那些可能被滲透的職位一一替換;香兒也變得更加警惕,再也不在外人面前提起弟弟的異常。
而墨塵,則在家人的保護下,繼續著他超乎尋常的成長。
三個月后,當別的嬰兒還在蹣跚學步時,墨塵已經能穩穩地走路了。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跟著香兒在軍營附近散步,小手總是不自覺地撫摸著路邊的泥土、巖石、野草,像是在和它們交流。
“弟弟,你看這朵花,昨天還是骨朵呢,今天就開了。”香兒指著路邊一朵黃色的小花,語氣雀躍。
墨塵蹲下身,小手輕輕碰了碰花瓣。他能“感”到這朵花的生命正在蓬勃綻放,根須在地下努力地汲取著水分和養分,甚至能“聽”到它和周圍花草傳遞的細微信息——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蟲蟻,哪里的土壤更肥沃。
“餓。”墨塵指著花朵根部的土壤,輕聲說道。
香兒有些疑惑,但還是按照弟弟的指示,用小鏟子挖開了根部的泥土。當看到幾條肥碩的蚯蚓在泥土里蠕動時,她恍然大悟:“原來花兒是想吃蟲子呀。”
墨塵沒有解釋,他知道姐姐還不能理解,土壤的肥力、水分的分布、微生物的活動,這些都是構成生命的重要因素,而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一切。
又過了半年,墨塵已經能說完整的句子,甚至能認出地圖上的簡單標記。有一次,墨淵正在和將領們討論防御工事,四歲的墨塵突然指著地圖上的“黑風口”說道:“這里會塌。”
將領們哄堂大笑,說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黑風口是雁門關最堅固的關隘,山石堅硬,地勢險要,怎么可能會塌?
只有墨淵和蘇嵐臉色一凜。他們沒有當場發作,只是悄悄記下了墨塵的話。三天后,黑風口突然發生大規模塌方,幸好墨淵提前下令撤換了那里的守軍,才沒有造成傷亡。
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小看這個年紀輕輕卻語出驚人的世子幼子。
墨塵并沒有因為別人的敬畏而變得驕傲,反而更加內斂。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來自于這方土地,也必須用之于這方土地。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軍營的布局、士兵的訓練、糧草的運輸,將這些信息儲存在腦海里,與地脈的分布、水源的走向、氣候的變化相互印證,慢慢形成屬于自己的認知。
他還發現,自己不僅能感知土地,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土地。
有一次,軍營的糧倉因為連日陰雨變得潮濕,不少糧食開始發霉。墨淵和蘇嵐急得團團轉,這可是全軍過冬的口糧。就在這時,墨塵趁著沒人注意,悄悄走到糧倉門口,小手在地上輕輕拍了三下。
第二天,當士兵們打開糧倉時,驚訝地發現,原本潮濕的地面變得干燥,發霉的糧食也停止了腐爛,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驅散了潮氣。
沒有人知道是墨塵做的,大家都說是“土地爺顯靈”,紛紛跑到軍營后山那座簡陋的土地祠燒香祈福。
當墨塵跟著香兒第一次來到那座土地祠時,他的心臟猛地一跳。那是一座用石頭和茅草搭成的簡陋小屋,里面供奉著一塊刻著“土地之神”的木牌,牌位前還有些燃燒過半的香燭和散落的供品。
他能“感”到這座小祠與周圍的地脈有著微弱的聯系,就像一個發育不全的器官,雖然功能微弱,卻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更讓他驚喜的是,當有人在祠前祈福時,會有一絲絲微弱卻純粹的能量飄向他,滋養著丹田處的紫珠。
“這是土地祠,是百姓們求平安的地方。”香兒指著小祠,向弟弟解釋道,“娘說,只要心誠,土地爺就會保佑我們。”
墨塵望著那座簡陋的小祠,又看了看遠處在田地里辛勤勞作的士兵和百姓,神念深處,屬于土地爺的執念再次蘇醒。
守土,不僅是守住疆土,更是要守護這片土地上的生靈。
他的目光越過軍營,望向更遙遠的地方——那里有連綿的山脈,有奔騰的河流,有繁華的城鎮,也有苦難的村莊。那里的土地在呼喚,那里的生靈在期盼。
墨塵握緊了小手,掌心的泥土傳來溫暖而堅實的觸感。
他知道,自己的成長之路,才剛剛開始。而這條路上,不僅有家人的陪伴,還有這方土地的見證。
他,墨塵,曾經的華夏土地爺,如今的雁門關世子幼子,終將在這片飽經風霜的土地上,重新找回屬于自己的榮耀與使命。
夕陽西下,將墨塵和香兒的身影拉得很長。遠處的軍營里升起了裊裊炊煙,士兵們的歌聲和笑聲隱約傳來,與風聲、蟲鳴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生機的畫卷。
墨塵回頭望了一眼那座簡陋的土地祠,嘴角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屬于他的故事,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