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頭家的院門并沒有關。

恰恰相反，依舊雙門大開，好似迎賓迎客。

而跟著何秀瓊來的那幾個灣省導演則聚在一起抽煙。看到了安心來了后，幾個人下意識的掐滅了煙，其中一人開口說道：

“安……老師，要開始了喔？”

“嗯。”

安心笑著應了一聲，直接拉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進門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老孫頭正坐在灶坑前的小馬扎上抽煙，而灶坑里已經塞滿了柴禾，但卻并沒有點燃。

而瞧見了安心走進來后，老孫頭也沒言語，拿起了放在灶臺上的火柴，刺啦一聲滑著，點燃了柴禾中間夾著的草紙。

草紙與細小的枯枝瞬間就被火苗所攀附。

只需要耐心等一會兒，這鍋就燒成了。

接著，老孫頭往大鍋里舀了一瓢水防止燒干鍋，隨后才對安心問道：

“開始吧？”

“嗯。”

倆人就這么簡單的一句交流，接著，安心轉身的時候，已經站在臥室門口包括范冰、孟向導等人齊刷刷的讓開了位置。

安心也不多說，一片平靜的走進了里屋。

炕上，何秀瓊正在躺著，看上去精神頭愈發萎靡了。

但看到安心后，她還是想要撐著身子坐起來。

但安心擺擺手：

“躺著就行。”

說完就站在了炕頭處。

而身后的老孫頭則打開了旁邊的衣柜，從里面拿出來了一個紅布包著的坐墊，親自放到了炕沿兒上。

他放好，安心脫鞋上炕，側對眾人，面朝何秀瓊，盤腿坐到了坐墊上面。

“一會兒都別出聲，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不問你們，誰也別說話。”

他說完，沖那順一指：

“煙，酒。”

“要杯子不？”

那順剛說完，正打算出去的老孫頭眼一瞪：

“不讓你說話，你就別說話！”

那順一縮頭，不敢吭聲了，趕緊把手里的塑料袋遞了過去。

安心接過了塑料袋，把里面的三瓶酒三包煙都拿了出來。

三瓶酒全部開蓋呈三角形擺放，三包煙則直接拆開了封口，接著搭成了品字形。

這時，老孫頭再次走了進來。

只是這次手里多了一套家伙事。

一面圓鼓，一手竹鞭。

而持鞭之手里還捏著一包火柴和一個白瓷杯。

把白瓷杯和火柴都放到了安心面前后，剛好，安心打了個哈欠。

老孫頭一愣，目光里有些驚訝。

而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安心扭頭沖他笑了笑：

“開始吧。”

“嗯。”

聞言，老孫頭不再多說，從柜子底下扯出來了一個比炕還要低矮的凳子，坐到了上面。

圍著的眾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好像從這一刻起，安心的地位，比這位孫大爺要高。

“哈~唔。開始。”

這時，安心又催促了一句。

老孫頭也不墨跡，左手持鼓，右手趕鞭，左手一晃，鼓背兒那兩排大錢就發出了索索颯颯的動靜，搭配著第一聲咚咚鼓響，老人渾厚而嘹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欸~~~啊~~~這幫兵我左手拿起午馬未羊那是羊皮鼓欸嘿~”

“我右手拿起戌狗亥豬那是竹節鞭欸~”

在場的眾人應該都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一個個眼睛睜的老大，目光瞬間落在了老人身上。

卻忽略了坐在紅坐墊上的安心已經開始連續打起了哈欠。

可老孫頭卻看到了安心的反應，目光里的驚訝再次涌起。

這也太快了些。

弟子還沒說有難呢，老仙兒就要過來了？

這弟子……什么路數？

他有些不解。

但這時候如果懂行的人在這，其實就能從老孫頭的下一句里聽出不一樣的東西了。

“我這才雙手一合那就響連天，敲打著雙簧咱們這就請老仙欸~~”

他中間省去了一段。

其實安心在前世的時候，隨著抖音的興起，一些傳統文化逐漸被許許多多的人發掘，映入到眾人的眼中。其中東北五仙兒、出馬、幫兵決、神調這些在網上不能說是特別大眾，但實際上也不再是過去那種拘泥于一方水土的地位了。

其中神調幫兵決……但凡了解點傳統文化的人，都能跟著哼兩句。

也就是所謂的“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十家門有九家鎖，還有一家門沒關”這種神調。

這種咋說呢……它是神調么？

確實是。

二神在幫大神請仙家的時候，如果這么唱，肯定也沒毛病。

它是一套極為工整細致的《幫兵決》的開頭調。

但這里就必須要提一下二神的作用了。

請仙家上身的，是大神。而二神的作用絕不單單是幫著唱唱神調，把老仙兒給請下來那么簡單。

恰恰相反，二神從請神、到溝通、再到送神，他才是把控這一套流程的人。

而沒經驗的二神呢，照本宣科，從《幫兵決》開頭開始唱，按部就班的請老仙兒。可有經驗的二神卻能通過觀察大神的狀態，來對《幫兵決》進行人性化的調整。

比如這一會兒，大神明顯已經有了動靜，如果再成本大套的唱，那顯然是怠慢了仙家。

自然是不行的。

所以，既然仙家這么想來，老孫頭就直接省略掉了前面的禮敬之言，口風一轉：

“你看這日落西山那就黑了天。”

“這家家戶戶他就把門關。”

“這大路斷了車和輛。”

“這小路斷了行路君子難~”

唱完這四句，他就開始請仙家了。

原本剛剛落座的身子直接站了起來，湊到了安心面前，文王鼓敲的愈發歡快，歌聲也愈發嘹亮：

“這官奔衙門客奔店，這龍歸滄海虎歸山。”

“這龍歸滄海去吸水，這虎歸了山它就把路攔~”

“這老仙兒你看來的快那就走的歡~”

說完，他猛然瞧見了安心那邊太陽穴開始鼓起來后，再次加快了進度：

“一馬三箭你就到營盤~”

“前身來了你那前身顫，后身來了你就冷如冰山吶~”

他敲打的愈發急促，而安心那邊也終于有了動作。在老人那“老仙兒你來了就走個一百零八連環步”的歌聲中，他抬起了胳膊。

閉眼，抬左手，然后右手放到了左胳膊上。

所有人都看到了安心的動作。

就是一種……很普通的捏的動作。

右手捏了捏左胳膊，左手捏了捏右胳膊。

右手捏了捏下巴，左手摸了摸臉。

左手掐了掐大腿，右手繞到腦后拍了拍后背。

動作明明極為簡單，可不知為何……這滿屋子的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就感覺……這些動作很別扭。

可卻說不上來是怎么別扭。

而安心就這么一直捏，摸，捏，摸，幾乎可以說全身都摸遍了后，老孫頭的歌聲依舊在唱著：

“看著這紅綢大被老仙兒坐欸，火崖的山上你就練了道元~”

“你離地三尺咱就捆靈馬欸，離地這五尺來會幫搬~”

忽然，安心樂了。

閉著眼睛的他嘴角扯出了一個極為夸張的弧度。

而只是這一個表情，就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一股發自內心的喜悅。

不知為何，但就是很高興。

這是所有人的感受。

但范冰的感受要更奇怪一些。

當看到安心的笑容那一刻，莫名的，她就懂了……這笑容不是聽到這歌聲才高興，而是因為……安心胖了。

因為胖，才高興。

這感覺來的奇怪，說不上來緣由，可卻突兀的出現在她心頭。

可還來不及細想，就見安心在那“你看這山海幫兵扶著鞍橋我就問國號，帶住這絲細老仙兒我就問問座蓮”的歌聲中，閉著眼卻準確的抓住了面前的酒瓶，一邊笑，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后……

那二兩的白瓷杯被拿起來，一口，就喝了個干干凈凈。

“！”

別說其他人了，連那順眼睛都直了。

安心喝酒了？

這……

這咋能行啊？

他小時候可是親眼見過的，調皮的自己拿筷子蘸了一下啤酒，點到了安心嘴唇上。安心一抿嘴，不到十分鐘，渾身的皮膚都開始泛起了紫色……

簡直給他嚇壞了。

那時候他學習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醫學詞匯，叫做“酒精過敏”。

為此爸爸差點沒把他吊在房梁上抽打……

打那之后，再也不敢讓安心碰一滴酒的那順這會兒立刻要說話，但想起來了剛才安心和孫大爺的交代，他明智的選擇了閉上嘴巴，可眼里卻浮現出了一抹焦急。

而其他人這會兒也是這么想的。

不是說安心酒精過敏么？

怎么開始喝……又來！？

眾人還沒琢磨過來時，第二杯酒已經倒滿。

然后再次一飲而盡。

兩杯，就是四兩。

而四兩酒下肚后，安心有了一個停頓，放下了杯子，再次拿起了面前的紅梅煙，嫻熟的抽出一支后，劃著火柴點燃了。

“嘶~”

他的肺活量簡直好極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截，接著從口鼻之間噴出了一道好長好長的煙氣。

但似乎覺得還不過癮，又是一口。

兩口后，煙已經過半。

接著他再次拿起了杯子……

老孫頭一瞧，嘴里的歌聲還是不停：

“我問問哪位的仙家你就到了營盤，來會這三海你的幫班。”

一句歌的功夫，第三口煙已經抽完，第三杯酒又下了肚。

然后，安心繼續如法炮制，再點一根，在倒一杯……

一杯接一杯。

一根接一根。

老孫頭的歌聲也一直沒有斷。

從開始，他就一直在問上了安心身的仙家名號，奈何老仙兒就是不搭理他。

沒辦法，老孫頭就只能一直唱：

“遞根草卷那就背寒風，聽著幫兵把老仙兒拉攏。這次幫兵接上語來那就搭上聲，十三道大轍還得唱唱工升。老仙兒你看這時來運轉那就喜氣升，趕將的封神他叫姜太公……”

一邊唱，他心里也犯嘀咕。

這老仙兒來的這么快，怎么這會兒卻不報名號呢？

可不得已，就只能按照幫兵決里的唱詞開始歌功頌德。

而安心就這么一直笑瞇瞇的聽。

一邊聽，一邊抽，一邊聽，一邊飲。

逐漸的，屋子里的人臉色有些變了。

孫大爺從封神姜太公開始唱，從商周一直唱了唐宋，唱到“想當年四地刃風那就落東京，黎民百姓這就不順心。種地這個連年遭荒旱，一連這三年就沒收成。包相爺領了那個宋王旨，陳州這放糧他走一生……”的時候，那三瓶汾酒，已經剩下了最后一杯。

而第一包煙，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支。

不到五分鐘，二斤多酒，一包煙下肚了？

別說安心是不是真的酒精過敏了。

就是正常人這么喝，也得出問題吧？

而老孫頭的歌聲里也多了一份焦急。

心說這也太難請了。

可就在這時，忽然，所有人都聽到了安心說出的第一句話：

“我是胡天霸，家住八寶云光鐵剎山。這次下來，一來看看我家弟子，最近我挺想他的。二來，你，走還是不走。”

那聲音粗糲，深沉，與安心的音色簡直天壤之別。

而都沒和老孫頭溝通，閉著眼，嘴角含笑的安心一句話說完，何秀瓊那邊忽然開始打起了擺子。

這一屋子人只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而面對忽然開始打擺子的何秀瓊，安心忽然一樂：

“嘿。行。”

隨手從旁邊抓起了白天“安心”畫的送魂幡，叼著煙卷直接往上面吹了一口煙，然后沖著何秀瓊就這么虛空一抓。

“走吧。”

說完，把那送魂幡在手里一團，一丟。就跟丟出去一個球一樣，明明是閉著眼，可那紅布團卻準確無誤的丟出了里屋的門。

站門邊的那順只覺得眼睛一花，再次看去時……那送魂幡已經不見了蹤影。

消失的無影無蹤。

“？”

去哪了？

他還在思考的時候，安心再次含了半口酒，朝著何秀瓊就這么一噴！

“噗~”

剛才還在打擺子的何秀瓊瞬間不動了。

但這會兒卻沒人敢查看。

只見安心慢條斯理的給自己點了最后一顆煙，端著酒杯，笑呵呵的深吸了一口，抓起了手里拿驅邪鎮鬼符包成的三角噴了一口煙氣。

吹完了這一口煙，閉著眼睛的安心一扭頭，沖著一個方向說到：

“小玉女，你來。”

“……”

“……”

“……”

一屋子人瞬間看去，而被矚目的范冰也懵了。

左右看了看……

“……我？”

“你，來。”

女孩的心跳不自覺的開始加快，可猶豫了兩秒后，還是一步一步來到了炕前。

“去，丟灶坑里。”

“……？”

范冰一愣，可看著安心遞過來的三角包，她在反應過來后，點點頭：

“好。”

拿著直接去了外屋，丟進了還在熊熊燃燒的坑灶里面。

同時掃視著外屋，不自覺的想到……

剛才那個紅布團去哪了？

怎么不見了？

正琢磨著，她才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里面的動靜：

“哈~”

抬眼看去，就瞧見了安心把最后那半杯酒一飲而盡。

隨后一抹嘴：

“行了，走了。”

都沒用老孫頭唱起送仙訣，就這么說完一句話后，安心的腦袋直接耷拉了下來。

大概過了三五秒的功夫，終于，安心在恍惚間睜開了眼。

左右看了看，習以為常的點點頭：

“行，這就完事了。”

“……”

“……”

“……”

無人回應。

眾人看著那三瓶空空如也的白酒，只剩下紙皮的香煙。

恍惚間……只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來的快，去的快。

如若南柯。

可夢雖醒，仍有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