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冬天來得早,霜降把菜地里的青菜凍成了深紫色。阿禾幫奶奶翻曬腌菜時,聽見村口的大喇叭在喊:“陳禾家有人嗎?廣東來的包裹!”
她扔下手里的菜籃子就往村頭跑。送信的李叔坐在摩托車上,藍布郵包在車后座晃悠。看見阿禾,他從包里拽出個印著花紋的紙箱,上面貼著的郵票蓋著紅色的郵戳,像朵開敗的石榴花。
“你爹寄來的。”李叔用筆桿敲著紙箱,“夠沉的,怕是裝了不少好東西。”
阿禾抱著紙箱往家走,胳膊勒得生疼。路過曬谷場時,幾個孩子跟在她身后起哄:“沒娘的孩子,爹給你寄糖吃啦?”她把紙箱抱得更緊,像抱著團會發燙的火。
奶奶用剪刀撬開紙箱時,爺爺正往灶膛里添柴。箱子里露出件紅色的連衣裙,蕾絲花邊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光。下面壓著袋水果糖,還有雙粉色的運動鞋,鞋碼比阿禾的腳大兩圈。“這裙子,怕要等明年夏天才能穿。”奶奶把裙子往阿禾身上比劃著,聲音里有股說不清的澀味。阿禾捏著顆水果糖,玻璃糖紙在指間沙沙響。她想起去年在鎮上趕集,看見穿連衣裙的城里姑娘,裙擺像盛開的荷花。可此刻這裙子在她眼里,像祠堂里供桌上的紅布,看著喜慶,摸上去卻冰涼。“還有封信。”爺爺從箱底摸出個信封。信紙被他粗糙的手捏得發皺,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像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禾苗。
“你爹說,他在那邊開了家小鋪子,讓你好好念書。”爺爺讀著信,聲音忽高忽低,像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說……說過年可能回不來。”最后幾個字像塊冰,掉進阿禾心里。她把糖紙剝開,水果糖的甜膩在舌尖散開,卻壓不住喉嚨里的澀。窗外的風卷著雨點打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偷偷地哭。
除夕夜,奶奶煮了三個雞蛋。阿禾的碗里臥著兩個,蛋黃流出來時像融化的金子。電視里在放春節晚會,歌舞聲吵得人耳朵疼。爺爺把收音機擰到最大聲,粵劇的唱腔混著外面的鞭炮聲,把屋子里的冷清蓋得嚴嚴實實。
凌晨三點,阿禾被凍醒了。竹床咯吱作響,她看見奶奶坐在灶前,就著爐火縫補那件紅色連衣裙。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她沒寫好的筆畫。“奶,你咋不睡?”“給你改改裙子,開春就能穿了。”奶奶的手在火光里動著,像只飛不動的蝴蝶。“你爹說了,等你考上縣里的中學,就接你去廣東住。”阿禾沒說話,把臉埋進被子里。她想起白天王阿婆說的話:“她爹的新媳婦生了兒子,哪還顧得上這個丫頭。”被子上的霉味鉆進鼻子,她突然覺得,那袋水果糖甜得發苦。
十三歲夏天,阿禾拿著縣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在曬谷場的槐樹下等了整整一天。李叔的摩托車從村口開過三次,郵包一次比一次鼓,卻沒有一封是給她的。奶奶把通知書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塊,塞進貼身的口袋。“不去就不去,在家幫著種地也挺好。”她往灶膛里添柴,火星濺在青磚地上,很快就滅了。
阿禾坐在門檻上,看著屋檐下的燕子窩。去年的小燕子應該已經飛走了,窩里只剩下些枯草和羽毛。她數著磚縫里的螞蟻,一只背著比自己大的蟲子,費力地往高處爬。
“我想去上學。”她突然說。聲音不大,卻把灶膛里的噼啪聲都壓下去了。奶奶的背影僵了僵,然后繼續往鍋里添水。“學費太貴了。”“我可以去山上挖草藥賣錢。”阿禾站起來,膝蓋磕在門框上,疼得她齜牙咧嘴,“我還能幫人割稻子,一天能掙五塊錢。”爺爺從外面回來,聽見這話,把手里的鋤頭往墻上一靠。木柄撞在青磚上的響聲,震得窗臺上的瓦罐晃了晃。“讓她去。”他掏出煙袋,煙葉在紙上游走,“我去跟你三叔借點錢。”
開學前一天,阿禾去鎮上買文具。路過火車站時,她站在鐵軌邊看了很久。鐵軌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線,一直延伸到天盡頭。有列火車鳴著笛駛過,風掀起她的衣角,帶著股陌生的煤煙味。
她想起爹信里寫的廣東,應該就在鐵軌的那一頭。那里的房子是不是都像供銷社的玻璃柜一樣亮堂?那里的孩子是不是每天都能穿上新鞋?回到家時,奶奶正在給她縫被子。藍布被面是前年做的,上面印著的牡丹花已經褪了色。“每個月回來一次,我給你腌了蘿卜干。”奶奶把裝咸菜的玻璃罐塞進她的網兜,罐口用塑料布扎得緊緊的。
網兜還裝著爺爺買的筆記本,封面是個戴紅領巾的女孩,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阿禾摸著那光滑的紙頁,突然想起祠堂前的蒲公英,風一吹,就不得不去往陌生的地方。
縣中學的宿舍擠著八個女生。阿禾的床鋪在最里面,靠著墻角。她把奶奶縫的被子鋪在床上,藍布被面在一片花里胡哨的被單中,像塊沉默的石頭。
第一個周末,室友們都回家了。阿禾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的月光。月光把樹影投在墻上,像幅不斷晃動的水墨畫。她從網兜里掏出蘿卜干,就著冷饅頭吃。咸菜有點咸,她喝了口涼水,喉嚨里泛起股澀味。
墻上貼著張課程表,她用鉛筆在每個周末的位置都畫了個小太陽。這樣等太陽都被涂滿顏色時,就能回家了。期中考試后,阿禾的名字排在紅榜最前面。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遞給她一張獎狀和五十塊錢獎學金。“繼續努力,”老師拍著她的肩膀,“你有機會考大學的。”
她攥著錢走出辦公室,手心全是汗。五十塊錢能買十斤豬肉,能給奶奶買兩盒止痛膏,還能交半個月的伙食費。路過校門口的電話亭時,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電話撥通時,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電話鈴還響。“喂?”一個陌生的女聲接了電話,帶著點不耐煩。
“我找陳建華。”阿禾的聲音在發抖。這是她第一次叫爹的名字。
“誰啊?”爹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混著孩子的哭鬧聲和電視聲,像口裝了太多東西的鍋
“是我,阿禾。”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爹的聲音:“哦,阿禾啊。有事嗎?”
“我……我期中考試考了第一名。”她攥著話筒的手在用力,指節都發白了。
“嗯,知道了。”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這邊忙著呢,先掛了。”
“等等!”阿禾急忙喊住他,“我……”
“還有事?”
“沒……沒事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片被風吹走的葉子。
電話被掛斷的忙音,像根針,一下下扎在她耳朵里。她走出電話亭,發現月亮被云遮住了,天暗得像塊浸了水的黑布。
回到宿舍,她把五十塊錢小心翼翼地折好,塞進枕頭下的布包里。包里還有奶奶給的護身符,用紅布包著,據說是去廟里求來的。她摸著那方小小的布包,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燒,奶奶整夜抱著她,用酒精擦她的手心腳心。
窗外的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阿禾躺在床上,看著上鋪的床板,上面有前輩們刻的字,大多是“加油”“必勝”之類的。她摸出鉛筆,在床板的角落輕輕畫了株禾苗,葉子細細的,卻努力地向上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