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時,江聞鈴的馬車停在安平侯府側(cè)門。
他讓人通傳,自個兒沿著回廊往里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溫燭影在窗下繡花。
“嫂嫂倒是清閑。”
溫照影慌忙抬眼,眼底掠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漾開溫和的笑:“聞鈴弟弟來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她起身時,寬大的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腕間道淺淺的青痕,像被什么勒過。
江聞鈴的眉頭皺了皺,她膚如凝脂,這道淤青極為刺眼。
她平日里就做些刺繡功夫,怎還會有這種傷?
他拖過椅子坐下,直入主題:“我爹的親兵說,岷州糧草遲了三日,差點(diǎn)誤了堵缺口。”
溫照影的手停住了,嘆氣道:“許是春汛沖了運(yùn)河,耽擱了。江南前幾日雨下得緊。”
她的聲音很輕,垂眸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是嗎?”江聞鈴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我聽說,表哥這幾日總往戶部跑,連嫂嫂的嫁妝鋪?zhàn)樱冀唤o他的親信打理了。”
這話像根細(xì)針,刺破了溫和平靜的表象。
溫照影的臉色微微發(fā)白,捏著帕子的手指泛白:“你表哥有同我交代的,暫時照看,父親回來自會交還。”
可她垂下的眼睫,微微發(fā)顫的肩膀,都落在江聞鈴眼里。
那不是全然的篤定,更像是強(qiáng)撐的體面。
“嫂嫂若有難處,不必瞞著我。”清官難斷家內(nèi)事,江聞鈴不好深究,更何況,溫照影始終是他嫂嫂。
溫照影抬眼望他,聲音很輕,像是幾夜睡不好:“弟弟多慮了。我近來有些疲憊,就不招待了。”
她走得很慢,挺拔消瘦背影在回廊盡頭拐了彎。
馬車駛離侯府時,江聞鈴掀簾望了眼。
“郭陽,”他放下車簾,聲音沉了幾分,“去查查,顧世子近幾日在做什么?溫家的產(chǎn)業(yè)有多少被換了血。”
有些事,看著是幫襯,底下藏著的,未必是真心。
郭陽的消息來得比預(yù)想中更快。
三日后的深夜,他揣著疊賬冊沖進(jìn)演武場時,江聞鈴剛練完槍,槍尖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細(xì)碎的響。
“爺,您看這個。”賬冊攤開的瞬間,郭陽的聲音都在發(fā)顫,“溫小姐的嫁妝鋪?zhàn)樱D(zhuǎn)到顧世子親信名下了!江南的糧行,更是被他拆成幾塊,抵押給了不同的商號。”
江聞鈴的目光落在“抵押”二字上,紙頁被捏得發(fā)皺。
難怪糧草去得慢了,原來是忙著瓜分媳婦的十里紅妝呢。
“還有這個,”郭陽打了個哆嗦,“顧世子跟王御史混,兩人常去畫舫,有時候徹夜不歸。巧合的是,畫舫里的姑娘,穿的衣裳料子,都跟溫小姐日常采買的一樣。”
“砰”的一聲,江聞鈴捏著賬冊的手猛地砸在石桌上。
青石桌面震出道裂紋,他手背的青筋突突直跳,指節(jié)泛白得像要裂開——這一個月來苦練出的力道,此刻全用在了這聲悶響里。
溫照影可是京城第一貴女,當(dāng)年賜婚時多少人羨艷,誰能想到嫁進(jìn)侯府不到兩月,竟被糟踐成這樣。
“還有件事……”郭陽看了都心驚,“侯府的老仆偷偷說,府里常聽見爭吵聲。還有侍女撞見,溫小姐頸間還有道紅痕……像是被人掐的。”
夜風(fēng)卷著槍尖的寒氣撲過來,江聞鈴盯著石桌上的裂紋,想起溫照影轉(zhuǎn)身時那單薄的背影。
豈有此理……
他抓起槍桿,槍纓在風(fēng)中劇烈晃動,像團(tuán)燃不起來的火。
“畜生。”
他轉(zhuǎn)身去房里拿了件黑色的袍子,不待郭陽反應(yīng),身影已徹底融在了黑夜里。
喜歡畫舫是吧……魂?duì)繅衾@是吧……江聞鈴在心中默念,那團(tuán)火隨他速度的加快不斷往上竄。
畫舫本身魚龍混雜,不難混入,江聞鈴貓著腰鉆進(jìn)畫舫,黑袍兜帽壓得極低。
樓上雅間傳出顧客州的浪笑,他眼底火星藏不住地溢出來。
指尖摸出那包驅(qū)貓粉,是他混江湖的寶貝,沾著就癢得鉆心,這么好的寶貝,便宜顧客州了。
他瞅準(zhǔn)雅間門縫,借著穿堂風(fēng)輕輕一抖,白粉末跟長了眼似的,直撲顧客州的錦袍下擺。
轉(zhuǎn)身撞翻花盆架,“哐當(dāng)”一聲脆響。
顧客州罵罵咧咧出來時,正撞見個端酒的仆人,人家腳下一滑,手里的燙酒精準(zhǔn)潑在他前襟。
“找死!”
顧客州還沒來得及使威風(fēng),癢意順著身子爬上來,先是后腰,再是脖頸,抓得錦袍都歪了,領(lǐng)口露出片紅疙瘩,活像被馬蜂蟄過。
他正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連妓子都忍不住拿他當(dāng)樂子,捧腹大笑。
江聞鈴早混在看笑話的人群里,瞅著他跳腳罵街的蠢樣,嘴角差點(diǎn)咧到耳根。
顧客州見顏面盡失,急忙派人送他回府,再找大夫治病。
“難道是溫照影記恨在心,派人整的這出?”他忍著癢意,在馬車中做了無數(shù)個假設(shè),婢女為他涂抹了藥膏,好受多了。
待他回府,定要好好教訓(xùn)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貴女。
殊不知江聞鈴也料想到這一步,黑袍穿越長街,達(dá)到安平侯府時,天已經(jīng)半亮。
溫照影照例起身洗漱,出來曬畫時,見到被攙扶著回來的顧客州,她視若無睹地走到一旁。
顧客州去畫舫,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先前質(zhì)問,他只會拿應(yīng)酬做借口。
久而久之,夫妻二人各過各的,挺好。
可今日,顧客州竟一把推開侍女,走到溫照影面前,高大的身影把她徹底罩住,手一抬,一個巴掌就要扇過去!
定是這女人搞的鬼,仗著溫相還沒倒,就敢給他使絆子。
風(fēng)聲剛起,斜刺里突然竄出個黑袍人,兜帽壓得極低,伸腳一勾。顧客州重心驟失,“哎喲”一聲往前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在畫架上!
未干的墨汁潑了他滿背,新?lián)Q的錦袍瞬間暈開大片黑漬,活像只烏雞。
“誰?!”他掙扎著回頭,黑袍人早退到廊柱后,只露出雙裹著黑布的手,正把玩著枚銅錢,叮當(dāng)作響。
溫照影看著這一切,手緊了緊,目光發(fā)顫。
那枚銅錢轉(zhuǎn)動的方式……像極了江聞鈴游街時會玩的。
她抬眼時,黑袍人恰好轉(zhuǎn)頭,兜帽下的目光掃過她腕間的青痕,快得像錯覺。
顧客州爬起來還要追,黑袍人卻忽然將手里的銅錢往空中一拋。
銅錢落在地上彈了彈,滾到顧客州腳邊。
他下意識去撿,指尖剛觸到銅面,癢意像蛇一樣順著指縫往皮肉里鉆!
“又是你!”顧客州癢得直跺腳,原地打轉(zhuǎn)像只被點(diǎn)燃尾巴的耗子。
黑袍人卻貼著墻根溜到月亮門邊,轉(zhuǎn)身時故意撞了下掛著的銅鈴。
鈴聲清脆,溫照影見黑袍人消失在晨霧里,又看向顧客州跳腳的丑態(tài),唇角往上勾了勾。
“來人!快扶世子進(jìn)房!”溫照影掐著嗓子,恨不得把全府的人都喊來,都來瞧瞧這顧世子的模樣。
她如此失態(tài),他可還滿意?
“今日倒霉,妾身親自為夫君上藥。”她湊上前,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讓顧客州晃了神,點(diǎn)點(diǎn)頭。
既然這事不是溫照影做的,那放著她這個世子妃不使喚,豈不是虧了?
顧客州正對著銅鏡抓后背,墨漬混著紅疹,癢得他直抽氣。
“夫君受苦了。”溫照影端著藥碗進(jìn)來,她聲音柔得像水,舀起一勺藥膏就往他背上抹。
她指尖特意往紅疹最密處按,力道不輕不重,剛好讓癢意竄得更兇。
顧客州疼得齜牙:“輕點(diǎn)!”
“妾身沒伺候過人,夫君見諒。”她低眉順眼地應(yīng)著,轉(zhuǎn)身去拿帕子,卻“不小心”碰倒案上的茶盞,涼茶潑了他一脖子。
冰涼混著藥膏的灼熱,癢意瞬間炸開來。
顧客州跳起來要罵,見她垂著眼瞼,倒像是受了委屈。
“滾!”他吼完才覺不對,后背的癢像生了根,越撓越瘋。
溫照影福了福身,退出門時,帕子掩住臉,笑出聲來。
那粉末她知道,江聞鈴從鬧市淘來時,特意用他自己做了示范,只要沾了點(diǎn)水,就會奇癢無比,熱水更甚。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朝房門內(nèi)問:“夫君徹夜未歸,身上還有墨漬,要不要備水沐浴?”
“知道還不去辦!”顧客州扯著嗓子喊。
溫照影吩咐侍女:“近日氣候偏冷,水燒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