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淵之下，是燭所熟悉的、永恒的午夜。

而在世界的另一面，懸洲的天空，終于從無盡的墨色中掙扎出來，透出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的亮光。

咸澀的風(fēng)從歸墟之口倒灌而上，如同一只無形而粗糙的手，不知疲倦地撫摸著這片懸浮于云海之上的孤島。風(fēng)中沒有草木的芬芳，沒有泥土的生機，只有鹽與塵的腥味，以及一種更深沉、更古老的腐朽氣息，仿佛連時光本身都在這里慢慢爛掉。

桑從部落最后的田壟邊站起身。她的膝蓋沾滿了干裂的泥土和白色的鹽末，那片田地早已死去，稀疏的枯槁禾稈在晨風(fēng)中搖曳，像一排排為部落譜寫墓志銘的瘦骨嶙峋的筆。

她轉(zhuǎn)身，沉默地走回部落。

用巨獸骸骨和黑沉木搭建的圍欄上，布滿了猙獰的爪痕，幾處新添的豁口像咧開的傷疤，提醒著昨夜的兇險。圍欄后，一個斷了手臂的戰(zhàn)士正靠著骨墻，用僅剩的左手費力地磨著一柄布滿豁口的石矛，他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隨著斷臂一同遺失在了昨夜的黑暗里。

桑的腳步很輕，像一片飄落的葉子，不想驚擾這片沉重的死寂。

一間低矮的石屋門口，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啼哭的嬰孩，正用牙齒撕咬著一塊煮得發(fā)爛的獸皮，再小心地嚼碎，用手指蘸著，一點點喂進孩子翕動的嘴里。孩子嘗不到味道，只是本能地吮吸著，哭聲漸漸微弱下去。母親的臉上沒有悲喜，只有一種被生活磨平的麻木。

桑的目光掠過，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低下頭，快步走過。

部落中央的空地上，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他們沒有玩耍，只是呆呆地看著火塘中最后一縷即將熄滅的青煙。他們的臉頰凹陷，嘴唇干裂，眼神里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jì)的、近乎老者的渾濁。一個稍大些的男孩，正將一塊灰白的石頭放在嘴里吮吸，仿佛那能帶來一絲虛假的飽腹感。

絕望，如同懸洲上空那永不散去的鉛灰色云層，無聲無息，卻又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族人的心頭，滲入骨髓，流進血液。

桑沒有停下腳步，她穿過死氣沉沉的聚落，徑直走向部落后方那座最高的、孤零零的石崖。她的身形瘦弱，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但那雙漆黑的眼眸里，卻燃燒著一絲不肯熄滅的、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

她抬手撫過胸前，觸碰到一串由十八顆暗色石珠串成的鏈子。石鏈冰冷，緊貼著她的皮膚，仿佛是她身體里延伸出的一根冰冷的骨骼。

這是“觀星石鏈”，逐潮部落預(yù)言者代代相傳的信物。

可它已經(jīng)沉默了太久，久到桑幾乎以為，它也和這片土地一樣，死去了。

那座石崖名為觀-星臺，是離天最近，也離歸墟最近的地方。攀爬的路崎嶇而陡峭，每一步都需要手腳并用。桑的動作卻很熟練，仿佛這條路她已經(jīng)走了千百遍。風(fēng)在耳邊呼嘯，像是無數(shù)亡魂的哭號，試圖將她從崖壁上拽下，墜入下方那片翻涌不休的云海。

終于，她登上了崖頂。

觀星臺的頂端被千萬年的風(fēng)磨蝕得光滑如鏡，倒映著天空灰白的臉。桑在平臺中央盤膝坐下，小心翼翼地將觀星石鏈捧在掌心，閉上了眼睛。

她開始放空自己。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饑餓的絞痛，族人麻木的臉龐，詭獸的嘶吼……一幕幕，一聲聲，都像頑固的烙印，刻在她的腦海里。她必須將它們一一剝離，讓自己的意識化作一滴水，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海。

去聆聽風(fēng)的聲音，土地的呻吟，以及……命運那若有若無的回響。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不知是一個時辰，還是一瞬。

突然，一股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她的尾椎升起，像一條冰冷的蛇，瞬間竄遍全身。她的眼前不再是主觀的黑暗，而是被動地被拖入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真實的虛無。

幻象，降臨了。

她“看”到了。那白色的鹽霜，如同一場永不消融的雪，徹底吞沒了部落的每一寸土地，將田壟、石屋、火塘盡數(shù)掩埋，化作一片死寂的白色荒原。生命的綠色被徹底抹去，只剩下死亡的純白。

她“聽”到了。更加龐大、更加扭曲的陰影撞碎了本就殘破的骸骨圍欄。那不再是她所見過的任何詭獸，它們的形態(tài)不可名狀，仿佛是由純粹的惡意與饑餓凝聚而成。族人們的慘叫聲只響起了一瞬，便被淹沒在令人牙酸的咀嚼與撕裂的噪音里。

她“聞”到了。血腥味、腐臭味和鹽堿的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終結(jié)的氣息。

火光熄滅，家園傾頹，親人離散。逐潮部落的一切，都被那無盡的黑暗徹底吞噬，連一絲存在的痕跡都未曾留下。

這是……滅絕。

冰冷的絕望攥住了她的心臟，將最后一絲空氣從她的肺里擠出。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能在這片代表著終結(jié)的、純粹的虛無中沉淪。

不！

桑的意識在最后的瘋狂中發(fā)出無聲的吶喊。她不接受！她不相信這就是全部！她像一個溺水者，在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瘋狂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抓住哪怕一根稻草，哪怕一絲一毫的生機。

就在這時，就在那片黑暗最深、最沉、最冷的核心之處，亮起了一點光。

那光芒極其微弱，仿佛風(fēng)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它沒有溫度，沒有色彩，卻又無比純粹，像一顆不屈的星辰，固執(zhí)地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它不在天上，不在懸洲的任何一個角落，而在……下方。

在歸墟之海的……最深處。

“嗡——”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震動，伴隨著一股突如其來的灼熱，猛地從桑的胸前爆發(fā)開來。那股暖流瞬間涌遍她的四肢百骸，像一道驚雷，將她從那冰冷絕望的幻象中狠狠地劈了出來。

她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天空依舊是那片灰白，耳邊依舊是風(fēng)的呼嘯，但一切都不同了。

她顫抖著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掌心。那串“觀星石鏈”正散發(fā)著微弱而溫潤的光芒，十八顆石珠仿佛有了生命，正微微起伏，猶如沉睡者的呼吸。那股將她喚醒的灼熱感，正源源不斷地從石鏈中傳來，溫暖著她冰冷的皮膚。

它在回應(yīng)。它在確認。

那一點來自深海的微光，不是幻覺。

那是……希望。

昏暗的巖洞里，獸油燈的火苗“噼啪”作響，將一個佝僂的身影投射在潮濕的石壁上。影子隨著火光不停搖曳，仿佛一截隨時會熄滅的枯木。

枯木長老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眼珠里，清晰地倒映著桑那張因急切和惶恐而漲紅的臉。

“……都看到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陳腐的氣息。

“是，長老。”桑的聲音還在微微顫抖，她跪坐在長老的石榻前，將幻象中的一切和盤托出。從鹽堿的蔓延，到詭獸的異變，再到部落的覆滅，最后，她用盡全身力氣，描述了那一點來自深海的光。

枯木長老沉默了。洞穴里只剩下燈芯燃燒的微弱爆鳴，和兩人一輕一重的呼吸聲。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就像部落外那片龜裂的土地，每一道皺紋里都填滿了歲月的無情與風(fēng)霜的刻痕。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陳述著一個早已注定的事實：“最后的種子，今天早上……也沒能發(fā)芽。”

桑的心沉了下去。

“守夜的阿虎說，昨晚的詭獸，已經(jīng)懂得用小獸來試探我們的陷阱了。”他又補充道，聲音里透著一股深不見底的疲憊，“它們……在變聰明。而我們，在變笨，在變?nèi)酢！?

每一句話，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在桑的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長老，那光……”桑急切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到底是什么？我們的生機，真的在下面嗎？在那個……會吞噬一切的歸墟里？”

枯木長老沒有立刻回答。他費力地想從鋪著獸皮的石榻上坐直一些，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引發(fā)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連忙用寬大的袖子捂住嘴，咳得整個身體都蜷縮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截黑乎乎的東西從他寬大的袖袍中滑了出來，悄無聲息地掉在身旁的獸皮墊子上。

桑的目光下意識地被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小截黑炭，約莫半指長短。但它黑得極不尋常，那種黑，仿佛不是被凡火燒過，而是能將周圍的光線都吸進去。它明明是干的，卻總讓人覺得有一種陰冷的、濕漉漉的錯覺，仿佛剛從某個不見天日的深潭里撈出來一樣。

她的目光剛剛觸及，枯木長老便閃電般地將那截黑炭撿起，迅速收回了袖中。那動作快得驚人，完全不像一個行將就木、連坐直都費力的老人。

他抬起頭，劇烈的咳嗽平息了，眼神卻變得無比深邃，仿佛穿透了巖壁，穿透了腳下厚實的土地，望向了懸洲之外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咳咳……我們逐潮部落的根，孩子，不在這里……”他用一種近乎詠嘆的、飄忽的語調(diào)說，“古老的傳說，早就沒人信了……都說，我們是從一場‘大潮’里逃出來的幸存者。”

他頓了頓，像是在遙遠的記憶里搜尋著詞句。

“先祖?zhèn)冋f……每當(dāng)……每當(dāng)天地量劫，歸墟里的水就會淹沒一切……所有的山，所有的土地，都會被吞掉。但是……”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敬畏與迷茫，“天上的‘云上仙’，會……會給最虔誠的人，降下指引……一道……一道通往‘永寧之地’的門。”

“云上仙？”桑喃喃自語。這個名字，她只在最古老的、幾乎無人能懂的祭文中見過，它像一個遙遠而虛幻的夢。

“傳說太過遙遠，早已無人信奉。”枯木長老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深沉的悲愴，“我們向天上祈求了百年，可天上除了降下更多的鹽霜，什么都沒有給我們。我們的路，在天上……已經(jīng)斷絕了。”

他伸出那只干枯得如同老樹根的手，越過獸油燈昏黃的光暈，輕輕地、珍重地握住了桑胸前那串溫?zé)岬挠^星石鏈。

“而你，桑，”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有力，“你看到了下面的路。”

這句話不大，卻在寂靜的洞穴中振聾發(fā)聵，讓桑的整個身體都為之一震。

“那不是幻覺。”枯木長老的目光，悲壯而決絕，像是在托付一件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又像是在進行一場最后的訣別。他看著眼前這個部落最后的預(yù)言者，這個承載了他所有希望的女孩，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是我們逐潮部落……唯一的生路。”

“你，必須去找到那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