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追蟬影,
花間捕蝶蹤。
歸來渾不覺,
滿鬢是殘紅。
——
鬼城坐落在三界交匯之處,終年籠罩在似有若無的薄霧中。黑瓦白墻的建筑群在霧氣中若隱若現,檐角青銅風鈴隨風輕響,奏出空靈的音律。城門上“幽冥“二字鐵畫銀鉤,看似森然可怖,實則筆鋒圓潤透著幾分靈動——這是城主抱著幼子,手把手教他寫下的第一幅字。
城內景象與“鬼城“之名大相徑庭。
晨霧未散時,鬼市已醒。
長街兩側,青面獠牙的攤主正用骨節嶙峋的手擺弄貨品——腐爛的甜腥從“百年人參”的陶罐里滲出,實則是裹了蜜漿的尸嬰手指;隔壁鋪子掛滿七彩綢緞,指尖一碰卻黏膩如活物,原是畫皮鬼褪下的舊皮。
叫賣聲摻著詭笑:“新摘的彼岸花——三魂一朵,七魄一束喲!”
忽有陰風卷過,掀翻某只燈籠,露出里頭跳動的幽綠色鬼火,照得行人影子扭曲如蛇。一個無頭商販慌忙去扶,脖頸斷口處噴出腐螢般的磷光,濺在路過狐妖的裙擺上,惹來一串嬌嗔的咒罵。
居住在此的多是些不愿輪回的善靈,或是修煉有成的精怪,偶爾也有偷溜下凡的仙官。比起人間諸多爾虞我詐之地,這里反倒更顯太平。
但近來城中卻籠罩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愁云。
“聽說了嗎?少主馬上就要過生辰了!“夜哭婆蹲在茶樓角落,用她那能嚇死活人的嗓音小聲嘀咕。她本是個吊死鬼,舌頭常年拖到胸口,說話時總要先把自己的舌頭打個結才能發音清楚。
對面坐著的無頭將軍扶了扶自己的腦袋——那腦袋是他死后才掉的,所以總也安不穩當。“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愁得三天沒合眼了,說是不知道送什么賀禮好。“
夜哭婆的舌頭突然散開,啪嗒一聲掉進茶碗里。
她手忙腳亂地撈出來,邊擰干邊嘆氣:“咱們這位小少爺啊,真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去年我送他個會唱歌的人頭骨,他嫌棄說調子不準,非要我教它唱《霓裳羽衣曲》。可憐我這破嗓子...“
“你那算什么?“無頭將軍一拍桌子,腦袋骨碌碌滾到地上,“我送他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他倒好,拿來削蘋果!還抱怨說劍鋒太利,把蘋果核都削沒了!“
說起這位少主蕭景琰,當真是鬼城百年來最特別的存在。三歲能詩,五歲通劍,天資聰穎得令人咋舌。偏又生性頑劣,最愛捉弄城中居民。有傳言說他并非城主親生,但懾于城主威嚴,敢議論者寥寥。
這樁秘辛要從百年前說起。
百年前,蕭無咎還不是幽冥城主,而是天界赫赫有名的璇璣星君。掌管周天星辰運轉的仙君,本該與日月同壽,卻因窺見天帝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貶下凡間。更殘酷的是,天帝親手在他體內種下噬心蠱,讓他日日承受萬蟲啃噬之痛。
墮仙那日,九重天雷劈碎了璇璣宮。蕭無咎從萬丈云端墜落,仙骨寸斷。最諷刺的是,他墜落之處正是當年點化自己成仙的師父修煉的洞府。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望著面目全非的徒弟,竟嚇得轉身就逃,連本命法寶都遺落在石階上。
蕭無咎在洞府前跪了七天七夜。第七日破曉時,他徒手挖出了自己的仙根,連帶半張被天雷灼毀的面皮一起扔進山澗。從此世間再無璇璣星君,只有半面白骨半面人的幽冥城主。
此后三十年,他踏遍陰曹地府,與十殿閻羅鏖戰,終于在忘川河底尋得上古魔神遺留的秘寶,修復了容貌。又耗費二十年光陰,血祭百萬怨魂,在天地夾縫中筑起這座鬼城。
當第一縷幽冥火在城頭燃起時,噬心蠱蟲在蕭無咎心臟里發出凄厲尖叫——它們終于怕了。
但真正的轉折發生在十五年前那個雪夜。
當時蕭無咎正在探查法器,忽見戰場上一襲紅衣的女子在漫天飛雪中擊鼓。那女子眉目如畫,蕭無咎對其一見鐘情,經多方打聽方知這正是醫仙谷傳人柳青絲,并該女子不日便要與其青梅竹馬大婚。
故蕭無咎在其新婚之夜,殺了她的夫君,假扮其身份,強行占有了她。那一夜珠胎暗結,才有了蕭景琰。蕭無咎本想一輩子用這個身份陪在她身邊,甚至想二人白頭偕老,誰料想未過幾年,這柳青絲發現了端倪。
起初只是些難以言喻的直覺——他的眼神偶爾閃過陌生的冷意,指節上多了一道她從未見過的傷疤,甚至夜里翻身時,無意識流露的煞氣讓她莫名心悸。直到某日,她隨口提起兒時二人在桃樹下埋下的同心結,他卻怔然無言,她才真正起疑。后來,她發現他竟不認得她最敬重的師叔,甚至在她故意試探時,連她夫君最厭惡的桂花香都未能察覺。
最終,在蕭景琰出生后,嬰兒耳后那道金色紋路徹底暴露真相——她的夫君早已被替換。
柳青絲開始一次次以死相逼,蕭無咎不得不派人帶走嬰孩,卻不想手下做得太絕,竟讓柳青絲葬身冰河。自此,“柳青絲“三字成了鬼城禁忌,而蕭景琰則得到了城主全部的寵愛。
但小孩是不管這些的。
此時城南高崗上,十來個孩童正圍著一位墨袍少年。
那少年約莫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即便此時壞笑著也因生的好看,并不令人反感。他耳后有個胎記,被頭發蓋住了,只有風吹過時才隱隱能看見些金色的紋路,他腰間掛著一枚青玉墜子,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
他忽然從袖中抖出一把螢火蟲,綠瑩瑩的光點炸開在暮色里,惹得小妖童們哇哇亂叫。
“少主少主!“頂著兔耳朵的小姑娘拽他衣袖,“再變個戲法嘛!“
蕭景琰眨眨眼,忽然伸手往她毛茸茸的耳后一掏,竟摸出串糖葫蘆。蜜糖裹著的山楂鮮紅欲滴,仔細看卻發現每顆山楂都長著細小的五官,正擠眉弄眼地沖孩子們做鬼臉。
“吃了會肚子疼哦。“他故意晃了晃那串吱哇亂叫的零嘴,在小妖童們失望的嘆息中,又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真正的蜜餞分給他們。
遠處傳來悠長的梆子聲,檐角風鈴忽地集體轉向西邊。少年抬頭望了望天色,墨色衣袂被風吹得翻飛,像只即將振翅的鶴。
“該回去啦。“他邊說邊往坡下跑,腰間玉佩與銀鈴撞出清越的聲響。跑出幾步又折返,從袖中撒出大把會發光的蝴蝶紙鳶,引得孩子們歡呼著去追。他自己卻趁機溜到老槐樹后,三兩步躥上枝頭,晃著腿看晚霞將鬼城的黑瓦染成金紅。
“少主——“茶樓窗口探出夜哭婆打結的舌頭,“城主說您再不回去,就把您養的聒噪鬼燉湯!“
少年吐了吐舌頭,摘下一串槐花拋向空中。花朵在半空變成撲棱棱的麻雀,有幾只故意去啄夜哭婆的舌頭,剩下的全都飛向城主府方向報信去了。
他躍下樹梢時,正撞見無頭將軍在找自己滾落的腦袋。少年憋著笑,突然抬腳把那顆頭顱當球踢了出去。
“蕭景琰!“腦袋在半空氣急敗壞地大叫。
“知道啦知道啦!“少年追著頭顱跑得飛快,墨發間漏出的金紋在夕陽下閃閃發亮。路過孟婆的湯鋪時,他順手順了碗新熬的甜湯,結果被燙得直吐舌頭,逗得鍋沿趴著的小鬼們咯咯笑。
城主府的朱漆大門近在眼前,少年卻突然拐了個彎,踩著墻頭盛放的彼岸花翻進后院。衣擺掃過花叢,驚起流螢如星。
“爹!我撿到個好東西!“
他獻寶似的舉起手,掌心里躺著顆會發光的琉璃珠。仔細看去,珠子里竟鎖著半闕彩虹,隨著角度變換流轉出不同的光暈——正是午后他偷溜去人間時,從彩虹盡頭摘來的。
檐下風鈴忽然靜了一瞬。
玄衣男子自廊柱后轉出,玉冠束起的白發下,半張臉俊美如謫仙,半張臉卻戴著銀質面具。他伸手要接,少年卻突然縮回手,笑嘻嘻把珠子往空中一拋。
“想要就自己拿呀!“
琉璃珠在空中劃出炫目的光弧。蕭無咎無奈地搖頭,袖中忽有銀絲激射而出,卻在即將纏住珠子的瞬間被少年彈出的指風打偏。父子倆的身影在庭院中時隱時現,驚得棲息在假山上的骨鳥紛紛飛起,在暮色中留下道道磷火軌跡。
最終珠子還是落進了城主掌心。他低頭查看時,少年突然湊近,溫熱的呼吸拂過他冰冷的耳垂:“爹,我生辰禮想要匹會飛的馬。“
“胡鬧。“蕭無咎屈指彈他額頭,力道卻輕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少年也不惱,反而就勢靠在他肩頭哼起不成調的小曲。晚風穿過回廊,掀起他耳畔碎發,那道金色紋路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像段被時光熨燙過的秘密。